羊与钢的森林(第20/54页)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迷路的小孩,追逐着神的脚步。也许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迷失了,神究竟去了哪里,我又能凭借什么找到他。然而现在,我追逐着这个声音,只要有它,我就能活下去。十年前,在森林里我体会过的那份自由,虽然依旧受到来自躯体的种种限制,但对那时的我来说,神就是树木、是树叶、是果实、是土壤。现在,神就是声音。这美丽的声音引导着我。
凭借声音的指引,我得以追逐神的脚步。即便不曾见过,不知所踪,我心中却异常确定,因为美丽的东西一直在指引着我,这就是最好的证明。我感到无比喜悦。喜悦这个词显然不足以道尽我的感动。我仿佛被这个世界彻底接纳了,我真真切切地活在当下,宽阔辽远的地方也好,狭窄崎岖的小径也罢,任何地方都无所谓。巨大的喜悦正在靠近,与此同时,对可能被推落的预感心存恐惧。这就是那个步步逼近的庞然大物吗?
离开音乐厅,天色已经转暗。为了准备明天的音乐会,今天板鸟先生跟我一道回公司。明天会连同钢琴家,对钢琴进行最后的调试,并进行彩排。再然后,就是正式演出。身为特约调音师,板鸟先生会全程陪同,正式演出时在后台待命,随时听候钢琴和钢琴家的召唤。估计得从早忙到晚。
我们并肩走向停车场。我不发一语,尽管仍沉浸在兴奋中,情绪还算稳定,至少还能把车开回公司。
钻进车里,在系安全带的时候,我终于鼓足勇气对板鸟先生说:“钢琴的状态真是太棒了。”
板鸟先生微笑地看着我:“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
驶出停车场后,车子在斑马线短暂停留,我却迟迟没能踩下油门,继续前行。我以为总有一天能够到达我想去的地方,但追逐神的脚步,又谈何容易。
“板鸟先生,为什么会录用我呢?”
决定是否聘用我的是社长,板鸟先生并没有最后拍板的权限。但是,从板鸟先生推荐的那所专科学校毕业后,我立刻就被江藤乐器录取,想必他一定为我说了不少好话。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早起的鸟儿?”
“就是先到先得,我们一直都是这样。”
“哦。”
我也曾经想过,会不会是因为我最先递交简历。果然,他们录取我,并不是因为能力或潜质等方面的考量,而是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
我缓缓移开踩着刹车踏板的脚。
“关键是不放弃。”车辆重新行驶起来后,板鸟先生淡淡地说。
不放弃什么?我想问却问不出口。我的确不会放弃。但我比谁都清楚,不放弃并不足以让我到达想去的地方。
后来,板鸟先生一语不发,只是静静地坐在副驾驶座椅上,平视前方。我则默然地开着车。
一路以来,我放弃了很多东西。出生在大山中的偏僻村落,家里也不富裕,享受不到与城里孩子同等的物质条件,我必须接受事实,拱手让出许多原本可以拥有的事物和可能性。
我并不因此感到难过。如果一开始就不曾奢望,那么所有的失去都显得无足轻重。真正的痛苦是,心心念念的东西就在你面前,你却求而不得。
曾经有一样东西,我迟迟不肯放弃。那就是绘画。我对绘画一窍不通。在大山里念小学的时候,每年一次,老师会带领我们,乘公共汽车去城里的美术馆参观。这个活动被称为“艺术鉴赏会”。如今我才理解,连去美术馆都成为某种传统活动,本身就说明我成长的环境有多么贫瘠。望着美术馆里展览的绘画作品,我觉得很漂亮,很有意境,我的领悟止步于此。除了漂亮以外,我不知道还能怎样评判绘画。老师让我们挑一张自己最喜欢的画,我暗暗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颜色漂亮也好,图案画面吸引人也罢,以这样的标准进行挑选,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也许,这也是一条出路。喜欢一幅画就够了,感到愉悦就够了。不懂画不要紧,也不用学会如何鉴赏,没必要自寻烦恼。最后,我还是放弃了。我依然对绘画一窍不通,装出理解的样子更是自欺欺人。
直到十七岁那年,我才终于明白,放弃是正确的选择。当我第一次接触钢琴,彼时的震撼至今难以忘怀。那种心灵的悸动,是我潜意识里始终在追寻的东西。
喜欢也好,愉悦也罢,个人一时的标准会随着时间而改变。那一年,在高中的体育馆,我看到板鸟先生为钢琴进行调音,几乎出于本能的,一瞬间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我看清了自己想要的,没有任何理由不去追求。在未知面前,找各种借口搪塞自己,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