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与钢的森林(第19/54页)

我快速地准备着。调音工具虽说用不上,但我还是带了。虽然有点多此一举,但空手前往太不成体统。或许,我应该为板鸟先生提工具箱?至少,做笔记用的纸笔是必不可少的。

跟我面对面坐的秋野老师似乎说了什么。

“您说什么?”

他抬起头说:“幸福来得太突然。”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全然没有刻意挖苦或嘲笑的意味。秋野老师起初给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印象,在熟悉以后,他反倒什么话都敢讲,一点都不怕得罪人。而且他的话总能说到我心坎里。

幸福来得太突然。这句话一点不假。虽然我除了提工具箱以外,其他什么忙都帮不上,但能够陪同板鸟先生外出调音,已经足够我高兴一阵了。而且,一想到板鸟先生竟然主动叫上我,整个人简直激动得要跳起来。这的确值得庆幸。

我尽量按捺激动的心情,让自己保持冷静。有机会学习板鸟先生的调音技巧,还能参与一流钢琴家的演奏会,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我站起身,在公示职员工作安排的白板上填入音乐厅的名字。

“外村去了又能干吗?有用吗?”

秋野老师小声地自言自语着,全然不怕被人听见。不管走到哪里,总有一些人不太在意旁人的感受,净挑些伤人的话说。我生长的那个小山村里有,小镇的高中也有;客人当中、公司里,都不乏这样的人。我尽量不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但不可否认,他们并没有说错。既然没说错,就值得被正视。

“五年后,”我修正道,“不,是十年后。我希望十年后的自己能够独当一面。”

“独当一面?还十年后?”秋野老师窃笑道。

推开音乐厅的大门,感觉气压瞬间改变了。我仿佛走进一片森林。一踏进室内,声音的传递就变得跟外界截然不同,就连空气的流动都不一样了。

板鸟先生与音乐厅负责人交涉,希望从观众的视角,观察钢琴所在的位置。

在没有灯光的舞台上,钢琴被放置在一边,从观众席看去,宛如一道风景。钢琴的存在本身如此美丽,它并不夺目,更像是在安静地沉睡着。

“那好,我从后台绕过去,外村你直接进去就好了。”板鸟先生征求了负责人的同意。

静谧无声的空气,最适宜的湿度和温度。用木板包裹的墙壁和天花板。我想象着音波会如何在这个空间传播,一步一步地缓缓往舞台走去。走到台前,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钢琴,从侧面的台阶走上舞台。此时,板鸟先生已经放好工具箱,正准备掀开钢琴的琴盖。

板鸟先生站着,双手敲击琴键。

前一刻还只是一道风景的钢琴,立刻开始呼吸起来。

在逐一确认音准的过程中,钢琴仿佛支起沉重的身躯,将蜷缩着的手脚伸展开来。它已经做好歌唱的准备,好像随时都可以展翅高飞。这情景与我之前见过的所有钢琴都不一样,活像一头巨大的狮子在打猎前活动着自己的身子。

音乐厅的钢琴,果然是别样的生物。它那么特别,发出的声音都跟此前见过的家用钢琴截然不同。那种差别就好像白天与黑夜,墨水与铅笔。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了。眼前的这架钢琴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将家用钢琴调整到最佳状态,与让音乐厅的钢琴演奏臻于完美,两者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我能做的唯有默默站在旁边。往日熟悉的钢琴,此刻显得格外陌生。

板鸟先生敲击琴键,侧耳倾听,如此反复。一个音,又一个音,在仔细判断声音的质量和调性后,稍稍转动调音扳手。

我觉得就快接近了。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心跳明显加速。某个庞然大物仿佛正来到我们身边。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连绵起伏的山脉。那是家乡的景色,那片一直以来我熟视无睹的山川。唯独在风暴过境之后的早晨,它们会显得格外明晰清澈。在那个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山川是由许许多多不同的部分组成的。土壤、树木、溪流、花草、动物,还有风。

我的视线忽而聚焦到某一个特定的点。那是生长在山坡上的一棵树,树上那些翠绿的叶子摇曳生姿,我全都看得一清二楚。

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原本不过是最平常的声音,经过板鸟先生调音后,音色就像忽然浮现出了奇异的光泽。它们活跃地舞动着,一个个单独的音符,奔跑、交融,交织成了音色。我不禁诧异,原来钢琴会发出这样的乐音。从树叶到树木,从树木到森林,从森林再到山川。如今它们化作音色,最终将会化成音乐,我仿佛亲眼见证了这奇妙的蜕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