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迪在天堂里遇见的第三个人(第3/9页)

晚上,他们聚在餐桌旁边,体态丰满、汗水淋淋的母亲在炉子前煮饭,他哥哥乔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他的头发和皮肤闻上去有一股海水的味道。乔已经成为一名游泳好手,他在“红宝石码头”游泳池里找到了一份暑期工。他讲他在那里见到的人们,他们的游泳衣,他们的钱。爱迪的父亲不以为然。有一次,爱迪无意中听到父亲正在跟母亲谈论乔。“那一个,”他说,“窝窝囊囊的,只能跟水打交道。”

但是,爱迪仍然羡慕他哥哥晚上回到家时的样子,皮肤黝黑,干干净净。爱迪的指甲,像他父亲的一样,沾满了油腻。在餐桌上,爱迪会用大拇指的指甲去抠,想把油腻弄出来。有一次,他注意到父亲在看他,老家伙咧嘴笑了。

“说明你卖力地干了一天活儿,”他说道,举起自己肮脏的手指甲,然后用它们抓起一杯啤酒。

这时,已经长成一个魁梧少年的爱迪,只是点点头。他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开始跟父亲打起旗语来了,他不再从他那里寻求任何言词上或者身体上的疼爱了。这是一种内心的变化。你只要心知肚明就够了。这是对疼爱的拒绝。伤害已经造成了。

然后,一天晚上,他们之间的交谈完全停止了。那是战争之后,爱迪出院了,腿上的石膏已经拆掉,他搬回了滨林路上的家里。他父亲在附近一家酒吧喝完酒,很晚才回到家里,发现爱迪睡在沙发上。战争的黑暗将爱迪改变了。他闭门不出,沉默寡言,甚至很少跟玛格丽特讲话。他连着几个钟头凝视厨房窗外,一边望着旋转木马,一边揉搓他坏死的膝盖。他母亲总是悄声地说,他“需要时间”,他父亲却一天比一天恼火。他不理解抑郁。对他来讲,抑郁就是软弱。

“起来,”他大吼道,吐字有些不清,“去找份活儿干。”

爱迪动了动。他父亲又吼了一遍。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老家伙身体摇摇摆摆,走到爱迪身边去推他。“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去找份活儿干!”

爱迪用胳膊肘撑起身子。

“起来,去找份活儿干!起来——”

“够啦!”爱迪大声叫道,猛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膝盖的剧痛。他愤怒地盯着他的父亲,他们脸对脸地站着。他能闻到他父亲嘴里香烟和酒的臭味。

老家伙瞥了一眼爱迪的腿。他低声吼道,“怎么样?你……伤得……没那么重吧?”

他侧身击出一拳,爱迪本能地反应,一把攫住了他挥过来的胳膊。老家伙眼睛瞪圆了。这是爱迪头一回反抗,头一回没有束手待毙,没有摆出一副活该挨打的样子。他父亲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没有揍人的痕迹,他鼻翼外张,牙关紧咬,踉踉跄跄地倒退一步,使劲地把胳膊抽了回来。他两眼盯着爱迪,好像在看一辆远去的火车。

他再也没跟他儿子讲话。

这是留在爱迪的玻璃杯上的最后的手印。沉默。他们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了。当爱迪离开家搬进了自己的公寓,他父亲沉默不语;当爱迪找到了一份开出租车的差事,他沉默不语;在爱迪的婚礼上,他沉默不语;当爱迪回家看望他母亲的时候,他还是沉默不语。母亲哭着苦苦哀求他父亲不要太固执,让一切都过去,但是,他父亲只是咬牙切齿地对她重复一句他跟别人说的同样的话:“那小子竟敢对我动手。”谈话到此结束。

所有父母都会伤害孩子。这是他们共同的生活。忽略,暴力,沉默。此刻,在死亡以外的某个地方,爱迪靠在一堵不锈钢墙上,瘫坐在雪堆里,那个男人对他的忽略又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令人无法解释的是,他仍然渴望得到那个男人的爱,那个即使在天堂里也不理睬他的男人。他的父亲。伤害已经造成了。

“不要生气,”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他听不见你。”

爱迪猛地抬起头来,一个老妇人正站在他面前的雪地里。她面目清瘦,两颊松垂,嘴唇上涂着玫瑰红唇膏,苍白的头发向后紧抿在头上,头发稀疏的地方露出了粉色的头皮。她那双狭长的蓝眼睛上戴着一副金属边的眼镜。

爱迪记不得她是谁。她衣着过时,一条丝绸裙子上套着一件短背心,上面缝着白色的珠子,颈下缀着一只天鹅绒蝴蝶结。她的半身裙上有一个水晶扣,裙侧是一溜儿按扣和钩扣。她姿态优雅地站在那里,双手举着一把阳伞。爱迪估计,她很有钱。

“并不总是有钱的,”她露齿一笑,好像听到了爱迪的心里话。“我差不多跟你一样,在城里的贫民窟里长大,十四岁被迫辍了学。我当过女工。我的姐妹们也一样。我们把赚来的每分钱都交给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