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含作者与深层意蕴(第3/6页)

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不是高梨,而是与“我”素昧平生的西山,他帮助“我”的舅舅管理小店,因此认识了在人生打击下独自逃遁到这里的“我”。在外人看来,西山有着无比悲惨的遭受软禁的童年,但恰是那些“悲惨”的经历使西山获得了某种领悟,“那是只有彻底置身于被动位置才能够获得的、某种惊人的领悟”。这种领悟使西山成为广受赞美、充满魅力的人:“他就像生长在公园里的巨大树木,并不属于任何人,但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下面休憩。”“只要世上有这个人就好。”“隐含作者”将西山树立为一个典范,并且借助作品人物“我”的现身说法,使人们相信,西山的生活态度代表了一种理想的人生境界。这便是人要不断地忘却过去,努力体会当下的幸福。在西山的启迪下,“我”也意识到“虽然在最糟糕的境况下,但其实正处于最大的幸福之中”。这,正是《尽头的回忆》这部小说集所蕴含的深意。

当初,幼小的西山被书呆子父亲锁在家里,“差点因为营养失调而丧命”,当亲戚们报警把他营救出来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外面这么漂亮,我真高兴,叶子的颜色,简直有点儿晃眼。”而且,说话的时候,西山是“陶醉”的,眼睛“炯炯有神,脸上甚至还有一种明朗的神态”。走出幽闭的小屋后,西山并没有哭诉自己的孤独无助,而是立刻感受到了现实的美,并因此而快乐。实际上,过分关注自己的创伤,反复尝试疗愈,未必是积极有效的方法。就如同自然界的动物在遭受创伤之后常常本能地舔舐自己的伤口,但这种舔舐并非全部都能达到疗愈的目的,有时会适得其反,反而导致伤口发炎溃烂。

当高梨已经移情别恋时,“我”一如既往地等着他,没有留意到,或者是刻意忽略了他的变化,“交往的时间长了,想不到会变成这种感觉”。这正是“隐含作者”在提醒人们,千万不能丧失对当下的感知力。“我”总是反复不停地回忆,“回忆也总是给我带来温暖”。但这温暖只是表象,是短暂而虚幻的,回忆的本质是导致“我”丧失了现在。“我”的目光总是投向过去,就连为自己营造的幻境也离不开过去:高梨如果见到“我”就会“怀念往昔回到从前”。最终,指向过去的一切都成了泡影。直到认识了西山,“我”才终于意识到,“那种日子业已彻底终结,那种想方设法在对回忆的反复玩味中走过来的、糖球般的日子”。

沉浸于回忆中是渴望疗愈伤痛者的典型表现,正因为他们过于关注自己的伤痛,所以无法摆脱过去,也难以感知现在。与“我”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西山从不回忆过去,他“只不过真实地活着”。“我”认识西山仅仅一两周时间,但已开始变化,“希望至少能有一点点像他的人生那样接近真实的自我”。懂得了这一点之后,即使重新坐进与高梨一起买的车里时,在这个最容易勾起回忆的狭小空间里,“我”想到的是:“啊,此时就是此时,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重新开始关注当下了,“尽管疼痛,但是与稀里糊涂地度日相比,肌肤所接触的空气已经新鲜得多”。而且“由于感悟力在悲伤中得到了磨练,所以对季节的变化也了如指掌。我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如此明澈优美的秋天了。”“我”有能力体会当下的美好了。小说的最后,“我”在一个大公园,踏着埋到小腿的枯叶,尽情享受着只属于此时此刻的美好与幸福。“那里,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语言没有一切,只有带着光线、金黄与太阳的枯叶的香气。在那片刻,我无比幸福。”日文原书的封面就截取了秋色中的一片灿烂的金黄。

此时此刻的美好与幸福也许会稍纵即逝,就像《一点儿也不温暖》中“我”的惶恐和担心一样:“这个家万一父亲得了癌症怎么办?万一母亲过度劳累病倒了怎么办?要是那样,眼前的幸福……电视的声音、餐具的声音以及沉默中偶尔交谈的声音,就将全部消失。我感到这一切随时都可能发生,太容易发生。”正因如此,对当下幸福的感知和积累就需要靠自身的努力和内心的领悟,而不可能从别人的安慰与保护中获得。《尽头的回忆》中有一个蛛网的比喻值得注意:

我觉得,家人、工作、朋友以及未婚夫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如蛛网般保护着自己的网,使自己得以隔离于那些沉睡在内部的可怕色彩。这种网越多,我就越能够不至坠落,顺利的话,甚至连下面有坠落空间都不曾知晓就能够度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