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第6/17页)

我说着,举起他的手贴住了自己的脸颊。风在耳边止息了声音。有一种冬天的气息。在遥远的海面上,透出光芒的云彩消融在天空中,显出一片紫色。他的五指间,轻轻回响着波涛声。

“走吧,”我说,“冻死了。去喝杯热茶吧。”

正当我自然地想要松开手时,他忽然将我的手很有力地紧握了一下,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我一惊,抬起头,在他那比大海还要深邃、仿佛凝望着无穷的眸子里,我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一切。

我看到了他的整个人,看到了他与我之间热恋的萌发,看到了这一瞬间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的某种沉甸甸的物象。这时我才第一次真正爱上了他。在这一瞬间,在大海面前,以前我对他的模模糊糊懵懵懂懂的感觉,一下子被真正的爱所替代。

吃饭时,老惦记着时候不早的反而是我。

“你现在还不走没事么?”

这样的话我问了三次。那边的亲戚八点过后才过来,这样的情形倒是颇为罕见。

“我说没事就没事。”他笑着答道,手里不停地转动着中餐桌上那个可转动的圆台面,“吃吧,吃吧,别操心了。”

“你不停地转,我都没法吃了呀。”

望着面前如同走马灯似的不停转动着的菜肴,我哧哧地笑了。远处,服务生显出不快的神色。

“没事,我开车去,在那边过夜。我对他们说了,工作忙,会去得晚些。都是些好人哪,很好的人。”

“这也是结婚的好处,”我说,“以前不相干的好人,一下子都变成亲人了。”

“你不是在嘲讽我吧?”他神情不安地说。

“不是,不是嘲讽。”

真的不是嘲讽。只是他们的关系距离我实在太遥远,我找不到一个切入点。

“你太太,也曾是个……好人?”

我问。据他说,她已经不可能再苏醒过来了,剩下的就只有和亲戚商量往后的事情,还有他自己感情的问题。

“嗯,好人。出身、教养都不错,有活力,爱掉眼泪。做事情有点毛手毛脚,开车技术很差,所以闯了祸。我妻子的事,说够了吧?”

“够——了。”

我说。我对这事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可他总是特别讨厌谈这个话题。我喝着有杏子味的甜酒。尽管有几分醉意了,却一点也不感到发困,坐在餐桌对面的他的形象,显得越来越清晰了。我心里很明白,我们都不是从树枝中生长出来的,他有父母亲,他太太也有沉浸在悲痛中的父母。忽地被卷入到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之中,由此派生出一系列的现实问题,比如医院、照料护理、费用、离婚、户籍、死亡决定……这一大堆的事情肯定绕不过去。

有时我真想痛痛快快地告诉他,这些事其实大家都知道。我真想说出口来。我知道,一旦说出来,他一定会大感震惊,会为我前思后量。

我说,你对所有这些事情,都非常想参与进去吧?一直到最后,都一丝不苟地想成为所有这些人可以依靠的大树吧?但是你这样做,不是为任何人,是你自己不允许自己懈怠。如此讲究体面的你,一贯地表现着自己觉得是得体漂亮的行为,而在这些行为举止中非常巧妙得体地倾注了你对妻子的爱。此外你对于我,对于虽然把这些行为当作是与己无关的事、却依然热情关注着这些漂亮举止的我,对于其实并未能真的将此视作他人行为的我的善良心肠及矛盾痛苦的心理,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其实,你是个非常冷静冷漠的人。可我还是很喜欢你,你明白吧?

我真的很喜欢你。对你这种行为做派,我真是打心眼里喜欢。……是呀,说不定不知不觉中,我自己已经主动地全身心地卷进这起事件中去了。

总是这样,每当我的思路走到这个程度时,就不想说出口了。因此,什么风浪也不会起来,我们俩就这样维持着一种平静的状态。他们日日夜夜商议着人的生死存活,互相扶助互相支持,而我则默默无言地度过如情人般的岁月,她则继续沉睡。在这样的情形中,有一个念头从一开始就一直在我头脑中徘徊:

“我们的爱情是不现实的。”

语感里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越是疲惫,就把我拉得离现实越远。这样的意思他并没有明确地说出口,对他本人而言,肯定还是一种无意识的意愿。他尽可能让我不要到外面去工作,他愿我永远悄无声息地待在屋子里过日子,想要见我时,就在街上像梦影一般与我会面。他让我穿上漂亮的衣服,希望我喜怒哀乐都不要有激烈的表现。不,这一切也不能全怪罪于他。受到了他心灵疲惫的阴影感染的我,其实是喜欢这样的行为方式的。两人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伤感的寂寞,我们在恋爱中都珍惜地守护着这一份伤感的寂寞。所以现在这样就挺好。现在还没到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