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有人出生,有人结婚,有人去世(第15/16页)
①《全集》第十五册三五二页。
萨克雷最称赏菲尔丁《汤姆·琼斯》(Tom Jones)的结构①,可是《名利场》里并不讲究结构。他写的不是一桩故事,也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幅社会的全景,不能要求像《汤姆·琼斯》那样的结构②。萨克雷说,他虚构的人物往往自由行动,不听他的安排,他只能随着他们③。又说,他虚构的人物好像梦里的人,他们说的话简直是自己从来没想到的④。又说,他不知道自己的故事是哪儿来的;里面形容的人物他从没看见过,他们的对话他从没听见过⑤。萨克雷和狄更斯的小说都是分期在杂志上发表的,可是萨克雷不像狄更斯那样预先把故事全盘仔细的计划⑥,萨克雷写完这一期,再筹划下一期;他的故事先有部分,然后合成整个⑦。他只选定几个主要的角色,对他们的身世大概有个谱儿,就随他们自由行动⑧。譬如《名利场》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人问萨克雷故事怎样收场,他回信说:“我上星期碰到罗登夫人……”如此这般,随笔诌了许多事,大致情况后来写进小说里去⑨。
①《全集》第二十二册二六七——二六八页。
②有人说,萨克雷第一个打破小说当有结构的成规。他也不由小说的主角带领读者到社会的各阶层去经历,他以全知的作者身份,自己直接来描写社会的各阶层——见爱德温·缪尔(Edwin Muir)《小说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the Novel),三八——三九页。
③《书信集》第三册四三八页;又《全集》第十六册二六一页。
④《全集》十六册二六一页。这个比喻很能启发人。萨克雷说,作家创造人物是把某甲的头皮,某乙的脚跟皮拼凑而成(《全集》第十六册二六二页)。梦里的人物确是这般形成,但绝无拼凑的痕迹,个个是活人,都能自由行动,也不受我们有意识的管制。
⑤《书信集》第三册四六八页。
⑥参看波特(J.Butt)和凯丝琳·铁洛生合作的《狄更斯怎样创作》(Dickens at Work)第一章。
⑦杰弗瑞·铁洛生(Geoffrey Tillotson)《小说家萨克雷》(Thackeray the Novelist),剑桥版十四页。
⑧参看《忧患的锻炼》四○七页。
⑨《书信集》第二册三七五——三七七页。
又如他起初准备叫爱米丽亚由苦痛的熬炼、宗教的启示,渐渐脱出狭小的自我,能够虚怀爱人①。但是萨克雷改变了他当初的意图②,爱米丽亚到小说后部还依然故我,并没有听萨克雷的安排。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他不愿用自己的布局限制他虚构的人物自由活动,或干扰故事的自然发展。他叙事围绕着利蓓加和爱米丽亚两人的身世,两条线索有时交错,有时平行,互相陪衬对比。爱米丽亚苦难的时候利蓓加正得意,利蓓加倒霉的时候爱米丽亚在交运。这是大致的安排。不过逐期发表的每个部分里结构很严密妥帖,一桩桩故事都有统一性。譬加第一、二期写利蓓加想嫁乔斯,枉费心计,第三、四期写她笼络罗登,和他私下结婚,不料毕脱从男爵会向她求婚,她一番苦心,只替自己堵塞了富贵的门路。萨克雷总把最精警的部分放在每期结尾,仿佛对读者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例如乔治出征前和爱米丽亚重归和好;乔治战死疆场,爱米丽亚还在为他祈祷;罗登发现利蓓加对自己不忠实等等③。他叙述的一桩桩故事都很完整,富有戏剧性,充满了对人生的讽刺。但是整部小说冗长散漫,有些沉闷的部分。
①《全集》第一册三二二页,对照《书信集》第二册三○九页。
②参看《萨克雷生平索隐》三五页。
③参看《忧患的锻炼》四九九页。
萨克雷刻意描写真实,却难免当时社会的限制。维多利亚社会所不容正视的一切,他不能明写,只好暗示。所以他叹恨不能像菲尔丁写《汤姆·琼斯》那样真实①。他在这部小说里写到男女私情,只隐隐约约,让读者会意②。譬如利蓓加和乔治的关系只说相约私奔,利蓓加和斯丹恩勋爵的关系只写到斯丹恩吻利蓓加的手。如果把萨克雷和法国现实主义小说家巴尔扎克、福楼拜等相比较,就可以看出他们在描写真实的程度上、选择细节的标准上有极大的区别。
①《全集》第三册导言六页。
②《全集》第二册三五九页。
萨克雷和菲尔丁一样,喜欢夹叙夹议,像希腊悲剧里的合唱队,时时现身说法对人物和故事作一番批评。作家露面发议论会打断故事,引起读者嫌厌。不过这也看发议论的艺术如何。《名利场》这部小说是作者以说书先生的姿态向读者叙述的;他以《名利场》里的个中人身份讲他本人熟悉的事,口吻亲切随便,所以叙事里搀入议论也很自然。萨克雷在序文里说:“这场表演……四面点着作者自己的蜡烛”,他的议论就是台上点的蜡烛。他那批判的目光照明了台上的把戏,他的同情和悲悯笼罩着整个舞台。因此很有人为他的夹叙夹议作辩护①。但是萨克雷的议论有时流于平凡罗嗦,在他的小说里就仿佛“光滑的明镜上着了些霉暗的斑点”②。还有一层,他穿插进去的议论有时和他正文里的描写并不协调。他对爱米丽亚口口声声的赞美,就在批评她没头脑、虚荣、自私的时候,口吻间还含蕴着爱怜袒护。我们从他的自白里知道,爱米丽亚这个人物大部分代表他那位“可怜”的妻子依莎贝拉③,在爱米丽亚身上寄托着他的悲哀和怜悯;他在议论的时候抒写这种情感原是极自然的事,但是他议论里的空言赞美和他故事里的具体刻画不大融洽,弄得读者摸不透他对爱米丽亚究竟是爱、是憎、是赞扬、是讽刺④。有的读者以为作者这般赞美的人物准是他的理想人物,可是按他的描写,这个人物只是个平庸脆弱的女人。是作者的理想不高呢?还是没把理想体现成功呢?读者对爱米丽亚的不满就变为对作者的不满了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