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第8/9页)
“我也去过车臣。回来后,我的生活已经不可能回到从前了。我不能再把自己塞进这个框架中了。他们不愿意给我工作:‘啊,啊,啊……是车臣回来的啊?’我不愿意和其他人往来,其他人都令我恶心。只有见到在车臣打过仗的,才感觉到兄弟一般……
“一位车臣老人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满车的退伍军人。他一边看一边想这些正常的俄罗斯小伙子,都是刚刚才当过冲锋枪手、机枪手、狙击手的人……我们身上穿着新夹克衫和牛仔裤。都是怎么买的?因为在车臣赚到了钱。工作是什么?就是打仗、射击,那儿还有儿童和美女。但是只要拿走士兵的武器,他们马上就成了平民,成为拖拉机手、公交车司机、大学生……
“我们生活在铁丝网里面,周围都是瞭望哨和雷区,那是一个紧紧封闭的世界。一个禁区。不能出去,否则会被打死。侵略者必死!所有人都喝酒,都喝到畜生一般。一天又一天,你看到的都是破碎的房屋,看到东西怎样被拉走,人们怎么被杀死。你的内心会突然产生一种快感!它不断在扩展,只要你有能力,就可以让自己得到很多……你,只是一个醉醺醺的畜生,手上握有武器。在你的头脑里,其实只有一颗精子。
“这是刽子手的工作,我们在为黑手党卖命,他们却还没有给我们报酬。他们欺骗了我们。我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大街上杀人,而是在战争中杀人。我看到过一个被这些野狗强奸过的俄罗斯姑娘。他们用燃烧的香烟烧她的乳房,就是为了听她更凄惨的呻吟……
“带回了钱,和朋友一起喝伏特加,买了一辆二手‘梅赛德斯’……”
(已经不擦眼泪)这就是我的奥列西雅曾经待过的地方,她去过的地方……这场肮脏的战争……它曾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现在却就在我家里。两年来,我敲过很多门,去过各级机关。我写信给检察院,从地区的到州的检察院,一直到联邦总检察长……(指给我看一摞信函)这是我收到的回执——回执都堆成山了!“根据您女儿死亡的事实,我们通知您……”所有人都在说谎:说她死于11月13日,事实上是11日;她的血型是A,却写成了AB;时而说她穿军装,时而说她穿便装;弹孔明明是在左侧太阳穴附近,他们写的却是在右侧……我还写了请愿信给我们地区的国家杜马议员,我曾经选过他,为他投过一票。我相信我们的政府!我去过他的接待处。当我站在国家杜马大厦第一层,我的一双眼睛好像拳头一样有力!我看到了一个装饰品摊位:镶有钻石的金戒指,黄金和白银复活节彩蛋,还有项链吊坠……我一辈子也赚不够钱买一颗最小的钻石和一枚小小的戒指……我们的议员们,人民的代表们,他们哪儿来的那么多钱?我和妈妈只有诚实工作换来的一摞奖状,他们却有俄罗斯天然气公司的股票。我们只有一些纸,他们却有大把钞票。(愤怒地沉默)我徒劳无功地去找他们,在那里多次枉然痛哭……还是把斯大林找回来吧,人们期待斯大林!他们夺走了我的女儿,只运回一口棺材,一口湿棺材……甚至都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母亲说几句话……(哭泣)
我现在都能做警察局的工作了……调查事故现场,给犯人做笔录。如果这是自杀,那么枪上应该有血迹,手上应该有火药味,这些我都懂了……我不喜欢看电视新闻,全都是谎言!日日有凶杀……天天有侦破……这些就是一切,我却丝毫没有放松。每到早晨,我常常手脚发麻,无法起身,应该就躺在床上。但一想起我的奥列西雅,我还是要起来,要出去……
我搜集蛛丝马迹,只言片语……终于有人醉酒走漏了消息。当时有七十多人在场,难免有人窃窃私语。我们的城市不是莫斯科,地方不大,什么事都传得快。今天我已经能还原出当时情景和事情发生的过程……就在警察日那天,他们搞了一次大规模狂饮聚会。大家全都喝得烂醉,搞到酒气熏天,混乱不堪。要是奥列西雅和自己部门同事一起去车臣,一切就会不同,可那是一个混编部队,都是陌生人……她被分到了交通警察部门。交通警察就是国王,口袋里装满金钱。他们带着冲锋枪横在路上,随意索贿,所有人都要付钱给他们。那是个黄金岗位!男孩子们爱胡闹,杀人、醉酒、搞破坏,是战争中的三大乐事。他们喝高了,就像嗑了药,眼睛里布满了带刺的铁丝网,兽性大发……像是要强奸那里所有的姑娘,还有他们的女战友。奥列西雅要么就是没有服从,要么就是后来威胁过他们:“我会把你们统统抓起来。”于是他们没有放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