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空虚的迷惑 难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静无声的尘土(第6/9页)

奥列西雅临走时高兴地告诉我:“我是和克尔姆恰一起去。”她们两个女人在同一部队。奥尔加·克尔姆恰……在火车站告别时我见过她。奥列西雅对她说:“这是我的妈妈。”……那仅仅是很短的一次见面……也许现在对我很重要了。那天告别后,汽车开动了,开始演奏国歌,所有人都哭了。我本来站在马路的一边,又横跨过去跑到另一边,奥列西雅透过窗户在喊我,我知道这是他们要转弯了。我又穿过马路,想再看她一眼,挥挥手。但他们直接开走了,我再也没有看到她。我的心好疼。在最后一刻,她的书包的提手还断了……也许,这是直到现在我还无法解开的心结,我的亲骨肉啊……(哭)我按照电话号码指南找到了克尔姆恰,打电话过去:“我是奥列西雅的妈妈,我想和您见个面。”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带着委屈,也带着一种愤懑说:“我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还是让我把这些都甩掉吧!”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又打过去:“求您了!我需要知道……我求求您。”“我已经被折磨够了!”我再一次打电话过去,大概是一个月后……是她妈妈接的电话:“我女儿不在家,她去车臣了。”又去车臣了?!您知道,在战争中有些人是可能得益的,有些人很走运……有的人不去考虑死,死亡今天很可怕,有时候却又无所谓。他们在那里工作六个月,就可以得到六万卢布,足够买辆二手车了,家里这边的工资还能被保留。奥列西雅在出发前,贷款买了一台洗衣机,还有手机……“都让我来付。”她当时说。可是现在我们必须还贷款了。靠什么还?账单不断地来,我们拼命还债……纳斯佳有一双旧运动鞋,已经小了,她从学校回来总是哭,因为脚趾挤得很痛。我们要还债,用妈妈自己的退休金还债,我们精打细算,到了月底还是什么都剩不下来。你又不能够向死人求救……

我找到了奥列西雅最后时刻和她在一起的两个人……这是两个证人。检查站的岗哨亭有两米到两米半见方。那天是夜班。他们一共三个人。第一个人在电话中对我说:“是的,她来了之后,我们交谈了两三分钟……”之后他离开了,要么是出去解手,要么是有人喊他。再后来,他就听到门后啪的一声,他甚至起初没有想到那会是枪声。他回来后,看到她已经躺在地上了。情绪呢?她当时情绪如何?情绪很好,和往常一样正常……“你好。”“你好。”他们还互相笑着打过招呼,嘻嘻哈哈一番……第二个证人,我打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他没有来和我单独见面,他们也不让我和他接触……她开枪时,他就在旁边,但就在那最关键的一刻,好像他转过身去了,就是那一秒钟……岗哨亭就两米多见方那么大点的地方,但是他说什么都没有看到。您会相信吗?我恳求他们:请告诉我吧,我需要知道,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求您了!他们都像被烫到一样避开了我。是上级命令他们保持沉默。他们要保住肩章,或者是美元封住了他们的嘴巴……(呜咽)从一开始她去当警察时,我就不喜欢:我的奥列西雅去当警察?我可不喜欢!无论如何都不喜欢,是啊……她受的教育是技术学校,还上过一年大学,可是一直没分到工作。警方倒是马上录用了她。我很害怕……警察,这是一门生意,就像黑手党……人人都害怕警察,每个家庭都有人受过警察的害。在我们的警察局一直有拷打和残害事件。人们怕警察就像怕匪徒。上帝保佑!在报纸上你会读到:这些人叫作“戴肩章的恶狼”,警察局里既有强奸又有杀人,在苏联时代就是这样……您惊讶吗?就算是这样,其实很多人都不会去说,不会去写……这样我们才会感觉到自己是被保护的人。(思索)也有一半的警察打过仗,或者在阿富汗,或者在车臣。他们杀过人,他们的内心也恐惧不安。他们在那里其实是与平民作战。现在的战争都是这样:不仅仅是士兵之间开战,还与平民开战,与普通百姓开战。对他们来说,所有人都是敌人:男人、女人、儿童。在这里,他们要是在自己的家乡杀人,事后还要假装震惊,还得做出解释,在车臣就没有必要解释……“妈妈,”奥列西雅和我争论过,“你错了。一切都取决于具体的人。女警员是很美丽的,穿着蓝色衬衫,戴着肩章。”

临出发的那个晚上,朋友们都来和她告别。直到现在我还全都记得,他们聊了一整夜:

“俄罗斯是个伟大的国家,不是一个带开关的燃气管道。”

“克里米亚没有了,给了别人。车臣在打仗,鞑靼斯坦蠢蠢欲动……我想生活在一个大国。我们米格战机应该飞到里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