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9/12页)

碎布片……我那些各式各样的碎布片和补丁都是从哪里来的?五颜六色,大多是绯红色的。是什么人送给我的?我用这些碎片缝制了很多小人,还剪下自己的头发,做成他们的头发。这些都是我的小朋友……我从来没见过玩具娃娃,不知道娃娃是什么。我们那时已经住在城市里了,但不是在楼里,而是在地下室住着,那里只有一个小窗。但不管怎样,我们总算有了地址:斯大林大街十七号。和别人一样,和所有人一样,我们也有了地址。那时候,我常和一个小女孩一起玩。她不住地下室,而是住在楼里。她穿着好衣服、好鞋子,我还是穿着妈妈那双套鞋……我给她看我的碎布片,它们在外面看起来比在地下室更漂亮。女孩问我要这些补丁布片,想拿别的东西来换它们。我怎么都不换!她的爸爸过来了。“不要和这个小乞丐做朋友。”他说。我意识到,我是被人家推来搡去的人。我应该悄悄离开,尽快远离这个地方。当然,这是大人的语言,不是孩子的话。那是一种感觉……我记得那种感觉……当你突然有了很多自由,已经不受欺负,也没有自怨自艾,没有顾影自怜的时候,反倒会难受。只要存在同情感,一个人就还不能看得很深刻,他就还没有离开人群。如果他离开了,就完全不需要人群了,他自身的思想就会很多很多。我就是看得太深了……想伤害到我很难。我很少哭。一切日常的烦恼或者女人的抱怨在我看来都很可笑,对我来说它只是做做样子,是生活的表演。但是如果我听到孩子哭就不一样了……我从来不会无动于衷地从乞丐身边走过,从来不会。我记得这种气味,贫穷的气味。某种情绪时常起伏,我至今还是很受这种情绪的影响。这是我童年的味道,襁褓的味道。

我总是和芙拉季一起外出。我们有绒毛披肩,对外部世界来说,这可是一个美丽的东西。我们还收到订单。芙拉季有一双巧手,擅长编织,我们的生活费都靠这些。一个女人和我们结了账之后,又对我们说:“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什么?给我们一束花?我们两人站在那里,像穿着粗布的乞丐一样,又饿又冷,还有人想给我们送花!我们一直想要的只有面包,但是这个人以为我们还有能力去想其他事情。你本来是被禁锢的、被封闭的,后来有人为你打开了一个通风口……又打开了窗户……原来,除了面包,除了食物,我们还能得到别人赠送的一束花!就是说,我们与别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都是一样的……其实这已经破坏了规矩:“让我给你们剪一束花吧。”不是摘花,不是采花,而是在自己的花园剪花。从这一刻起,也许我就开窍了,他们使我开窍了,让我开始转变……我记住了那束花,大大的一束鲜花,现在我的别墅里总是栽着这种花。(我们就坐在她的小别墅里,这里种着相同的花草和树木)我不久前又去了西伯利亚,回到兹梅伊诺戈尔斯克市故地重游,找寻我们的街道、我们的家、我们的地下室……但是房子已经没有了,拆了。见到每个人,我都要问:“您还记得我吗?”一个老年人想起来,是的,地下室曾经住过一个漂亮女孩,她生病了。人们更多地记得美好而不是痛苦。人们送花给我们,是因为芙拉季长得漂亮。

我去了墓地。门口有一个看更室,窗户是钉死的。我敲门敲了很久,走出来一个看门人,是个瞎子……“找什么人的墓?”“请问,这里埋着流放者吗?”“啊……是的,在那里。”他挥挥手,指指地,又指指天。一些人把我带到最远的一个角落里,那里长着一束草,只有一束草……夜里我睡不着觉,闷得喘不过气,全身痉挛,感觉有人要掐死我……我冲出旅店,逃往火车站。我徒步走过空荡荡的城市,车站还关着。我就坐在轨道上等着,直到早晨。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女孩在斜坡上坐着,接吻。天亮了。火车到了。我们上了车,车厢很空:只有我和四个穿皮夹克的男人,他们剃着罪犯一样的光头。他们用黄瓜和面包招待我。“一起打牌吗?”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最近我又想起来一些事情……是乘车时记起来的,在电车上回忆的。我想起了芙拉季唱过一首歌:“我在为爱人寻找一个坟墓/但是找到它并不容易。”原来这是斯大林最喜欢的歌……听到有人演唱这首歌时,他都流泪了……但是我很快就不再喜欢这首歌了。我都想起来了,一些女孩子来找芙拉季去跳舞……当时我已经六岁或七岁了……我看到她们短裤上没有松紧带,而是缝上了一些电线,这样就不会被人扯断。那里是清一色的流放者,囚犯……经常有人被杀害。关于爱情,我也知道。芙拉季生病时,有一个小伙子经常来看她。她躺在破布中咳嗽,他就在旁边默默无语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