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苦难中的甜味和俄罗斯精神的焦点(第11/12页)

姨妈和姨父住在一间茅草屋里。木屋在战争中被烧毁了,他们就建起一个茅草屋,以为是临时凑合一段就好了。茅草屋顶有个小窗口,角落里有一个小灯泡——这是姨妈的原话,不叫“灯”而叫“灯泡”——另一个角落就是猪崽的尖叫声。地上没有木地板,铺着稻草。不久,芙拉季也被送到这里来了。她没有活多久就死掉了,但她仍然是高兴的:毕竟是死在家里。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小玛丽亚以后会怎样呢?”

我所认识的关于爱的一切,都是从我姨妈的茅草屋里知道……

“你是我的小鸟,”姨妈这样叫我,“我的小蜂鸟,我的小蜜蜂……”我总是缠在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是有人爱的!有人爱的!你长大了,你得到别人的欣赏,这是一种奢侈。你所有的骨骼在增长,拉直了所有的肌肉。我给姨妈跳舞,跳《俄罗斯人》和《小苹果》。这些舞蹈是流放者们教给我的……我还会唱歌:“去楚伊斯卡有条路/很多司机来来往往……”“我要死了,将会埋葬在异乡/我的好妈妈会为我哭泣/妻子会去找另一个人/小儿子的母亲,永远离去……”我一天天就这样跑啊跳啊,腿都发青了,又酸又疼,脚也肿了,鞋子穿不上了。晚上躺下睡觉时,姨妈就用她裙子的下摆包住我的脚给我揉搓取暖。她就这样抱住我……我就像在肚子里,躺在子宫内……我忘记了邪恶,它躲到了离我很远的地方……我早上被姨妈的声音叫醒:“我烤饼给你吃,你唱歌给我听。”“姨妈,我还想睡觉。”“你先唱歌再睡觉。”她知道,食物……烤饼,对我就是良药。烤饼和爱就是我的良药。我们的维塔利克姨父是个放牧人,他肩膀上总搭着一条长鞭子和桦树皮管子。他总穿着一件军上衣和马裤。他从牧场给我们带回来一个口袋,里面有奶酪和熏肉片,全都是牧场主人给他吃的。高贵的贫穷!贫穷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既不是轻蔑,也不是侮辱。而对于我来说,这一切都很珍贵……有个女友抱怨说:“都没有钱买新车……”另一个女友说:“我一生的梦想,就是买一件貂皮大衣……”这些话我都充耳不闻。我唯一遗憾的是,我已经不能穿短裙了……(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我姨妈有着非同寻常的歌喉,像伊迪丝·琵雅芙一样会唱颤音。谁家办婚礼都找她去唱歌。还有葬礼。我总是跟着她,走哪儿跟哪儿……我记得,她站在棺木边,久久伫立……有些时刻,她还常常会离开众人,离棺木更近一些,慢慢地走近……她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对死者说上最后几句话了。人们都希望能和逝者道别,但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她就是这样开始对死者说话:“你要离开我们去哪里,阿尼娅?你放弃了白天与夜晚……谁谁将会看护你的院子,谁谁将会亲吻你的孩子,还有谁谁在晚上会照看你的牲畜……”她小心地选择语言,所有话都是家常的、简单的,又是高尚的、哀伤的,朴实中包含着最终的真实。这是终极的话语。颤抖的声音,大家都开始为之哭泣,忘记了牛还没有挤奶,忘记了家里还有喝醉的丈夫。人在不断变化,忙碌终将散去,人们的脸上又出现了光明。所有人都哭了。我都有些难为情……我很心疼姨妈。她回到家就病了:“哦,玛丽亚,我的头怎么嗡嗡响个不停。”其实这是姨妈内心里的声音……我从学校跑回来,看到一个小窗口,姨妈一只手捏着针,一边补着衣服一边唱道:“火在水中燃/没有不能爱……”这些回忆照亮了我……

我们曾经的住房,只剩下一堆石头。但是我听到了它们温暖的声音,吸引我过去。我回来了,就像走向我的墓地。我可以在那里的田野中过夜。我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敢用力踩在土地上。人没有了,生命还在。生活的嘈杂依旧,不同的芸芸众生……我走着,生怕破坏别人的家庭。我就像一只小甲虫,随遇而安。我崇拜家庭,我喜欢种花,我渴望美丽……我还记得刚进孤儿院时,我被带到我将居住的那个小房间,我看着一排排白色的床……用眼睛寻找:还有没有靠近窗户的床位?我会有自己的床头柜吗?我寻找的是我的家。

现在——我们要坐着谈多长时间?这段时间里,风暴停息了……女邻居进来了,电话铃响了,所有这些都会影响到我,我也对这些一一做出反应。纸面上留下的只是话语,别的都不会有:没有邻居到来,没有电话铃声……没有我没说出的东西,但瞬间在记忆中闪过的,也成为真实的存在。第二天我说的可能全都不同。语言留在原处,我却起身继续走去。我学会了这样生活。我能够这样。我会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