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第6/10页)

搜查在早晨结束。搜查人员下令说:“收拾一下东西吧。”保姆已经叫醒了儿子,在离家之前我还来得及跟儿子小声说一句:“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爸爸妈妈的事情。”这样他才活了下来。(他把录音机挪得离自己更近些)请录下来吧,趁着我还活着,趁我……还活着……

我在写贺卡,其实已经没人可寄了……经常有人来问我说:“为什么您一直保持沉默?”“当时就是那样的时代。”我当时认为罪人是那些叛徒——亚戈达[15]、叶若夫,而不是党……但五十年后很容易判断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呵呵,人民都嘲笑我们这些老傻瓜……那个时候我和大家一起前进,可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

我被单独关了一个月。禁闭室和石头棺材一样,头宽腿窄。我和落在窗外的一只乌鸦混熟了,常常喂给它一些面包渣吃。从此以后,乌鸦就是我最喜欢的鸟儿。在战争中……战斗结束了。一片寂静。伤员得到救治,死人躺在地上。其他的鸟儿都没有了,只有乌鸦还在飞。

他们审问了我两个星期,问我是否知道我妻子有个姐姐在国外。我只回答说:“我妻子是一个诚实的共产党员。”调查员的桌子上放着检举材料,签字人竟然是我们的邻居,我怎么都无法相信!我认识那个签名的笔迹。他是我国内战争时期的同志,一个军人,军衔很高,他甚至还一度爱上了我的妻子,引起我的嫉妒。对,是的……我很嫉妒……我非常爱妻子,我的第一任妻子。调查员详细地向我转述了我们的对话。我明白了,我没猜错,就是这位邻居……我们夫妻俩所有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我妻子的故事是这样的:她出生于明斯克,是白俄罗斯人。《布列斯特合约》[16]后,那块白俄罗斯土地归了波兰。她的父母和姐姐就都留在那儿了。她父母很快就去世了,姐姐还曾给我们写信说:“我去西伯利亚也比留在波兰好。”她就是想生活在苏联。那个时候共产主义在欧洲是很流行的,在全世界都很流行。很多人都相信共产主义,不只是普通人,还有西方的精英,比如作家阿拉贡[17]、巴尔布斯[18]……十月革命是“知识分子的鸦片”,这句话是我在哪儿读到过的——我现在还读很多书。(停顿)我的妻子成了“敌人”,就是说她得参加过“反革命活动”,于是他们就想编造一个“组织”和“恐怖分子的地下活动”……“您妻子都和谁见面?她把图纸转给谁?”哪有什么图纸啊!我一概否认。他们就打我,用皮鞋踢我。他们全都是自己人。我有党证,他们也有党证。我妻子也有党证。

又把我关到普通牢房……一间牢房里关押五十个人,每天只能放风两次。其余时间呢?该怎么向女性细说这种事情?在监狱入口处有一个大桶。(愤怒)你们去试一下,坐在那儿,当着众人的面排便!吃的东西就是一盘子鲱鱼,但是不给水喝。牢房里有五十个人,其中有英国人,有日本间谍,还有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头——他是因为一个马厩失火被抓起来的,还有一个大学生是因为说政治笑话:墙上挂着斯大林的相片,喇叭里播送着关于斯大林的报告,合唱团在唱斯大林的颂歌,艺术家朗诵斯大林的颂诗。这是什么场合?是纪念普希金去世一百周年的晚会。(我笑了,他却没有笑)大学生被判处十年劳改,不得减刑。还有一个司机,他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长得像斯大林,确实长得太像了。还有一个洗衣房管理员,一个剃头匠——他不是党员,还有一个磨光工人——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不过也有一个民俗学家。一到晚上他就给我们讲故事,童话故事,所有人都来听。检举这位民俗学家的是他自己的母亲,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他被转押别处之前,只有那么一次,母亲托人给他送来一包烟。是啊……一个老社会革命党[19]人幸灾乐祸地说:“我真开心啊,你们这些共产党人居然也坐在这儿,和我一样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反革命!我当时以为苏维埃政权没有了,斯大林也不在了。

孙子讲的政治笑话:

在一个火车站里,挤着好几百人。一个穿着皮衣的人绝望地在人群中寻找着谁。可找到了!他走到另外一个穿着皮衣的人跟前:“同志,你是党员还是群众?”“我是党员。”“那么请你告诉我,这里有公共厕所吗?”

东西全收走了:腰带、围巾,连皮鞋上的鞋带都抽走了,凡是能够用来自杀的都收走了。但是如果想自杀还是可能的。我有过这个想法,对,是有过……用裤子或者内裤松紧带都可以。他们用沙袋击打我的肚子,肚子里的东西都出来了,就像虫子一样。还把我挂在钩子上。简直就和中世纪一样!打得你全身流血,身体几乎不受控制了。到处都出血,要忍受痛苦,还有羞辱!还不如死来得简单……(停顿)在监狱我见到了一位老同志,尼古拉·维尔霍夫采夫,1924年入党的党员。他在专科学校教书。全都是熟人……在小圈子里聊天,有人大声读《真理报》,上面有一条消息:中央政治局听取关于母马受精问题的报告。他就拿起报纸开了个玩笑说,现在党中央没有别的事情,只有处理母马受精。他白天说了这番话,晚上就被抓走了。他们用门夹他的手指头,手指就像铅笔一样被夹断了。拷打者们日夜都戴着防毒面罩。(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