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另一种圣经和另一种信徒(第5/10页)
我儿子戴着一顶有红星的布琼尼军帽。在他童年的时候,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我早就不去商店了,那里还卖布琼尼军帽吗?人们好长时间都戴着这样的帽子,赫鲁晓夫时期都还戴的。可是现在的时尚是什么呢?(他勉强地笑了笑)我是落后了,已经是老古董了……我唯一的儿子,他死了……现在只剩我跟儿媳,还有孙子们活下去。儿子是历史学家,他也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孙子们呢?(他嘲笑道)孙子们读喇嘛的书,《摩诃婆罗多》取代了《资本论》,还有卡巴拉神秘主义……现在大家的信仰是五花八门。是啊,现在就是这样,人类总要信些什么。相信上帝或者是相信技术进步,相信化学分解或者相信高分子化合物,或者相信宇宙智慧。现在一切都由市场决定。只要我们得到了,只要我们吃够了,管他以后怎么样!我走进孙子们的房间,屋里全是外国货:衬衫、牛仔裤、图书、音乐、牙刷,没有一样是国产的,书架上是百事可乐和可口可乐的空罐子……跟太平洋岛民一样!他们去超市就和逛博物馆似的,过生日要到麦当劳,多任性!“爷爷,我们去比萨店吧!”我的天啊!他们还问我:“你真的相信共产主义吗?为什么不相信日本机器人?”我曾经幻想过“和平给农舍,战争归宫廷”[13]的社会,可现在他们都想做百万富翁。他们的朋友来做客,我听到他们的对话:“我最好生活在一个弱国,只要有酸奶和上等啤酒就成。”“共产主义就是渣滓!”“让俄罗斯实行君主制吧。上帝和沙皇保佑俄罗斯!”他们还瞎唱歌:“一切都会很美好,格里岑中尉/政治委员们都咎由自取……”可是我还活着,我还在这里……我还没糊涂呢……(他望着孙子,孙子默不作声)商店里满是香肠,但是人们没有幸福。我再也看不到人们炽热的目光了。
孙子讲的政治笑话:
一个教授和一个老布尔什维克在一次占卜中聊天。教授说:“共产主义思想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错误,您记得那首歌吗?‘我们的火车头向前飞吧/在公社车站……’”老布尔什维克说:“我当然记得。可是哪里错了啊?”教授说:“火车头是不能飞的呀。”
他们先抓走了我的妻子。她去看歌剧,就再没有回家。我下班回到家里,看到儿子和猫咪一起睡在走廊的地毯上。他在等妈妈回来,等得睡着了。妻子在一家制鞋厂工作,是一个红色工程师。“出事了,”她说,“我所有的朋友都被抓走了。这是一种背叛……”我告诉她:“我和你都很清白,他们不会抓我们的。”我很相信这一点,绝对确信,真诚地相信!一开始我是列宁的信徒,后来是斯大林的信徒。在1937年之前,我一直是斯大林主义者。我相信斯大林说的和做的一切。是啊,他是最伟大的天才,是所有时代和各民族的领袖。甚至当他宣布布哈林、图哈切夫斯基和布柳赫尔[14]是人民的敌人时,我也相信他。那时有大救星的想法,确实是盲目愚蠢……我这样以为:一定是有人蒙骗了斯大林,是上面潜入了叛徒,党在进行清理。但他们就这样逮捕了我的妻子,一个诚实的、忠诚的党的战士。
过了三天,他们又来找我了。他们的第一件事情是在炉灶上闻闻有没有烟味,检查我是不是烧过东西。他们一共三个人。一个人进来后到处搜刮:“这些您已经不需要了。”挂钟也被他取下来了。这令我吃惊,真没想到……但与此同时,这当中也反映出某种人性,带来了希望:说明这些人都是人类渣滓,也可以说,他们身上是有人的情感的……搜查从深夜两点开始,一直到早上才结束。我家里有很多书,每本书他们都翻了一遍。衣服也要摸一遍,枕头都撕破了……这倒让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了。我回忆起那个时候多么狂热,监禁已经是很普遍的现象,每天都有人被捕,状况非常可怕。一个人被抓,周围的人都沉默不语。上诉是没有用的。第一次审讯时调查员就对我解释说:“您的罪过就是没有检举您的妻子。”可是这时我已经在监狱里了……一切都要重新回忆,所有事情都要回想一遍……我只想起一件事,我想起在最后一次全市党代会上,宣读了对斯大林同志的致敬信,与会者全体起立,热烈鼓掌:“光荣属于斯大林同志,我们胜利的组织者和鼓舞者!”“光荣属于斯大林!”“光荣属于领袖!”掌声持续了十五分钟,持续了半个钟头。所有的人都站着,互相观望,没有人敢第一个坐下。我不知道怎么地就坐下了,完全是下意识的。这时有两个穿便衣的人就走过来对我说:“同志,您为什么坐下了?”我马上跳起来,就像被烫着了一样。中间休息时间,我一直四处张望,我在等待着:他们应该来抓我了……(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