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专政之美和水泥中的蝴蝶之谜(第7/15页)
社会主义就在我们眼前死亡了。这些铁血小青年冲了出来。
安娜·依琳尼奇娜:
这虽然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但已经属于另一个时代和另一个国家了……我们的天真和我们的浪漫都留在那里了。那个时候我们太轻信。有的人不想回忆它,因为那是令人难过的,我们经历了太多的失望。可是谁又能说我们什么变化都没有?过去连《圣经》都不能带过境,难道忘记了?我从莫斯科把面粉和面食带到卡卢加作为礼物送给亲戚,他们还开心得不得了。都忘了吗?现在已经没有人需要排队买糖和肥皂了。买外套也不用票证了。
我当时是立刻就爱上了戈尔巴乔夫!现在他们都谴责他:“苏联的叛徒!”“戈尔巴乔夫为了比萨饼就出卖了国家!”但我还记得我们当时的惊奇和震撼!我们终于有了一位正常的领导人。我不为他感到羞耻!那时候大家彼此传颂戈尔巴乔夫如何在列宁格勒叫停了保安随从的阻挡,走到人民中间,还在一个工厂拒绝了昂贵的礼物,在一个传统的晚宴上只喝了一杯茶,等等。他总是微笑,讲话从来不念稿子,年富力强。我们没人会相信,就在商店里出现香肠的时候,就在人们不必为了购买进口胸罩而排上几公里队伍的时候,苏维埃政权却竟然终结了。我们以前都习惯于办事找熟人:预订博览会入场券,买巧克力和德国运动服。为了买到一块肉,就得和屠夫交朋友。苏维埃政权似乎是牢不可破的,还要子子孙孙传下去!可是谁都没有料到它突然就终结了。现在很清楚的是,连戈尔巴乔夫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还在想继续改革,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谁都没有准备,没有人做准备!甚至想推倒这堵墙的人也没有想到。我是个普普通通的技术员,不是英雄,不是……也不是一个共产党员。感谢我的丈夫,他是个艺术家,所以我早就进入了波西米亚圈子。那里有诗人、画家,我们中间没有英雄,谁都没有足够的勇气成为异见分子,没有勇气为了自己的精神信念坐监狱或者住进疯人院。我们只能在衣袋里伸出中指去表达愤怒。
我们坐在厨房里骂苏维埃政权,说政治笑话,读地下出版物。如果有人搞到新书,他可以在任何时候去敲开朋友的家门,哪怕是在凌晨两三点,他都是被渴盼的客人。我清楚地记得那种莫斯科的夜生活,特殊的夜生活。那里有我们心目中的英雄、懦夫和叛徒……有我们自己的快乐。这无法向圈外人说清楚。首先,我无法解释我们为何开心,又不能细说别的……就是这样……我们的夜生活和白天真的完全不同,丝毫不一样!一到早上,我们就都各自去上班,又变成了普通苏联人,和其他人完全一样了,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地上班。要么你顺从,要么你就去扫院子当保安,没有其他方式保护自己。等到离开工作岗位回到家,就又开始在厨房聚会,一边喝伏特加,一边通过受到高度干扰的美国之音收听维索茨基的禁书。我至今记得那种剧烈的噼噼啪啪的无线电干扰声。但那个时候我们徜徉于无休止的浪漫、恋爱和分手的循环中。当时许多人都自认为是国家的良心,认为自己有权开启民智。可是我们对人民了解吗?也就是从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中,从我们的“乡村作家”那里,还有拉斯普京和别洛夫的作品中,才有些了解。我甚至连自己的父亲都不理解,我曾经对着他大叫:“爸爸,如果你不把党证退给他们,我就不和你说话了。”爸爸哭了。
戈尔巴乔夫的权力比沙皇还大。他有无上的权力,但他都出来这样说:“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了。”这是戈尔巴乔夫的名言。于是国家变成了一个辩论场所。人们在家里争论,在工作中争论,在公交车上也争论。有的家庭因为不同观点而瓦解,子女与父母因争吵而分离。我的一个女友就是这样,与儿子儿媳因为列宁而争吵,最后把他们赶到街上,儿子儿媳大冬天只能住到城外冰冷的别墅去。剧院已经空空如也,人们都聚集在家里的电视机前,观看全苏首次人民代表大会[10]的现场直播。还有在此之前我们如何选出人民代表的完整故事。那是首次自由选举啊!真正的民主选举!两名候选人在我们区四处游说,一个是党的干部,一个是青年民主派、大学教师。我现在还清楚记得他叫马雷舍夫,尤拉·马雷舍夫。我现在还偶尔能看到他,他现在从事农产品生意——西红柿和黄瓜的买卖。当时他是一个革命者,到处演讲,鼓动造反,说些闻所未闻的事情!他把马列主义文献称为“小薄书”,说它们散发着樟脑味,还要求废除宪法第六条[11],而正是这一条规定了苏共的领导作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是国家基石……我听到他说的话,真是不可想象。简直是疯了!谁让他……允许他这样说?全都崩溃了……这简直就是重创……我们以前真是太僵化了……我这么多年硬是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苏联人,付出了多少啊。(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