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启示录的慰藉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第8/9页)

我们必须选择:伟大的历史还是平庸的生活?

啤酒馆里永远闹哄哄,各色人等来此买醉,有教师,有工人,还有大学生和小商贩。大家一边痛饮一边谈哲学。争论同一个话题:俄罗斯的命运,共产主义……

——我是一个贪杯的人。为什么我喜欢喝酒?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生活。我想用酒精制造出失去理性的翻腾,体会一下挪移到另一个地方的感觉。到一个一切都美好的地方去。

——对我来说,问题更加具体:我想住在哪里?一个伟大的国家还是一个正常的国家?

——我爱帝国……没有了帝国,我的生活很苦闷很无趣。

——伟大理想需要流血。今天没有人愿意死在战场上。就像那首歌唱的:“到处都是钱、钱、钱/遍地都是金钱,先生们……”如果您坚持我们有一个目标,它又是在哪里?每个人都要开着奔驰车在迈阿密度假吗?

——俄罗斯人需要信仰……相信光明,相信崇高。在我们的精神细胞中,有帝国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基因。英雄主义离我们更近。——社会主义强迫人们生活在历史中,沉溺于某种伟大……

——操!我们是精神的人,我们是特殊的人。

——我们从来没有过民主。我们和你们都算民主分子吗?

——我们生活中最后一个伟大事件,就是改革。

——俄罗斯只有伟大,或者什么都不是。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军队。

——伟大国家跟我有啥关系?我只想住在一个小国,比如丹麦。没有核武器,没有石油和天然气,也没有谁用左轮手枪打爆我的脑袋。说不定我们也会学习如何用香波冲洗人行道呢……

——共产主义是人类力所不及的任务……我们总是这样:不是寄希望于宪法,就是寄希望于鲑鱼蛋黄酱。

——我真羡慕有思想的人们!我们现在就是在过着毫无思想的生活。我想要伟大的俄罗斯!我不记得她,但我知道她曾经存在过。

——那是一个排队买卫生纸的伟大国家……苏联食堂和苏联商店的气味我记得很清楚。

——俄罗斯将拯救世界!她自己也将被拯救!

——我的父亲活到九十岁。他说他一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只有战争。这就是我们能做的。

——神是全能的,他就在我们身体里。我们就是按照他的形象和样式造出来的……

关于一切……

——我身体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苏联元素……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只记得盖达尔在电视上讲话:学习交易吧……市场会拯救我们……在这条街上买一瓶矿泉水,到另一条街上卖了它,这就是做生意。人们听了都莫名其妙。我回到家,关上门,大哭起来。妈妈被这一切吓得中了风。也许他们是想要做好事情,但他们对自己的人民没有足够的同情心。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老年乞讨者,他们排队沿着路边乞求施舍。褪色的帽子、破旧的外套……我上下班路过那里都一路小跑,不敢抬起我的眼睛……我在一家香水厂工作。工厂发不出工资,就给我们发香水和化妆品……

——我们班上有个贫穷的女孩,她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死亡,留下她和奶奶相依为命。她长年只有一件衣服穿。但是没有一个人同情她。怎么这么快啊,贫穷成了一种耻辱……

——我不为九十年代后悔……沸腾和光明的时代。我以前对政治没有兴趣,也从不读报,但现在要去投票选举国会议员了。谁是改革的工程师?作家、艺术家、诗人……在第一次全苏人民代表大会上能够搜集签名。我丈夫是一位经济学家,他为此都要发疯了:“用华丽辞藻去燃烧人心,这是诗人做的事情。而你们是搞革命。接下来呢?接下来怎么办?你们怎么建立民主制度?谁去建设?现在我可明白了,你们在干什么。”他嘲笑我。我因此与他离婚了……但实际上,他是对的……

——局面太可怕了,于是市民们都去了教堂。当时我信仰共产主义,我不需要教堂。我的妻子跟我在一起,因为在教堂里一个神父把她叫作“小天使”。

——我父亲是个诚实的共产党员。我不怪罪共产党员们,我怪罪共产主义。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戈尔巴乔夫,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叶利钦……比起插上德国国会大厦上的红旗,购物的长队和空空的柜台那么快就被遗忘了。

——我们胜利了,可是打败了谁?怎么回事?电视台的一个频道播放“红军”打“白军”的电影,另一个频道是勇敢的“白军”在打“红军”。都精神分裂了!

——所有的时间我们都在谈论痛苦……这就是我们学习的方式。在我们看来西方人很天真,因为他们不曾遭受我们一样的苦难,任何小脓疮他们都有治愈的药方。但我们是蹲过劳改营的,我们是在战争中从成堆的尸体中爬出来的,我们是在切尔诺贝利用赤裸的双手拨开核燃料过来的……现在我们又坐在社会主义的废墟上。好像战争刚刚结束,我们都被磨碎了,我们都已经散架了。我们的语言,只有痛苦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