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4/29页)

姜亚芬默默地坐在一旁,不举杯,不动筷,看他们笑,自己也想笑,可是笑不出来。她碰了碰自己的丈夫说:

“别说这些了,有什么意思?”

“意思?这是一个普遍的社会现象啊!”刘学尧挥着手说:“中年,中年,现在从上到下,谁不说中年是我们国家的骨干?是各条战线的支柱?医院的手术靠中年大夫;重点科研项目压在中年科技人员身上;工厂的各种难活是中年工人顶着;学校的重点课程也要中年教师担当……”

“你少发点议论吧!一个大夫管那么多干吗?”姜亚芬打断他的话了。

刘学尧眯起眼,似醉非醉地说:

“陆放翁的名句:‘位卑未敢忘忧国’呀!我是个无名医生,可我不敢忘却国家大事。我请问:谁都说中年是骨干,可他们的甘苦有谁知道?他们外有业务重担,内有家务重担;上要供养父母,下要抚育儿女。他们所以发挥骨干作用,不仅在于他们的经验,他们的才干,还在于他们忍受着生活的熬煎,作出了巨大的牺牲,包括他们的爱人和孩子也忍受了痛苦,作出了牺牲。”

陆文婷呆呆地听着,轻轻说了一句:

“可惜,能看到这一点的人太少了!”

傅家杰愣了一下,给刘学尧酌上酒,笑道:

“老刘,你不应该当医生,也不应该当文人,你应该去研究社会学。”

刘学尧苦笑道:

“那我就是大右派了!研究社会学,必然要研究社会的弊病啊!”

“找到了弊病,加以改进,社会才能前进。这是左派,不是右派!”傅家杰说。

“算啦,左派右派我都不想当,不过,我对社会问题的确有兴趣。你比如说中年问题。”刘学尧两个胳膊肘扒在桌沿上,玩着空酒杯,又滔滔不绝起来,“旧社会有句话:‘人到中年万事休’。这反映了在那个社会里,我们的民族未老先衰。人才活到四十岁,就觉得这辈子完了,不能再有什么作为了。现在呢,可以改一个字,‘人到中年万事忙’。对吧?四五十岁的人,知识比较多了,经验比较多了,加上年富力强,正是担当重任的时候。这也反映在新社会里我们的民族年轻了,富有青春的活力了。中年人,正是大显身手的时候。”

“高论!”傅家杰赞道。

“你别忙叫好,我还有谬论。”刘学尧按住傅家杰的胳膊,谈兴更高了,“单从这方面看,我们这一代中年可以说是生逢其时的幸运儿了。其实不然,这一代的中年人又是不幸的。”“话都叫你说了!”姜亚芬又打断他。

傅家杰拦住姜亚芬说:

“我倒很想听听这个不幸。”

“不幸在于他们最能出成果的黄金岁月,被林彪、‘四人帮’的动乱耽误了。”刘学尧长长叹了口气说:“像你吧,几乎成了无业游民。现在,这批中年人要肩负起‘四化’的重任,不能不感到力不从心,智力、精力、体力都跟不上,这种超负荷运转,又是这一代中年的悲剧。”

“你们这些人也真难伺候!”姜亚芬笑道,“不用你们吧,你们发牢骚:又是怀才不遇啦,又是生不逢时啦!重用你们吧,反倒又叫苦连天:又是担子太重啦,又是待遇太低啦!”

“你就没有牢骚?”刘学尧反问她。

姜亚芬低头不语了。

从刘学尧的这通议论里,陆文婷又感到,他之所以非出去不可,可能不全是为了他女儿,也为了他自己。

刘学尧又举起杯来,叫道:

“来!为中年干一杯!”

这天晚上,客人走了,孩子睡了,陆文婷涮了锅,洗了碗,回到屋里,只见傅家杰歪身靠在床头,摸着自己的额头发呆。“家杰,你在想什么?”陆文婷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忧郁的神色,吃惊地问。

傅家杰没有回答她的话,却问道:

“你还记得裴多菲那首诗吗?”

“记得。”

“我愿意是废墟……”傅家杰把手从额上放下说,“我现在真成废墟了。我已经不像中年人,好像是老年了。你看,头顶秃了,头发白了,额头的皱纹多深了呀,我自己都能摸出来。真像一片残垣断壁,一片荒废景象。”

啊,真的,他变得多么苍老啊!陆文婷心酸地扑到他身旁,抚着他的前额说:

“都是我不好,让家务把你拖垮了,都怪我!”

傅家杰取下她的手,温柔地捏在自己手中说:

“不,这不怪你。”

“我太自私了,只顾自己的业务。”陆文婷的眼睛离不开那印着皱廊的前额,声音颤抖着:“我有家,可是我的心思不在家里。不论我干什么家务事,缠在我脑子里的都是病人的眼睛,走到哪儿,都好像有几百双眼睛跟着我。真的,我只想我的病人,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也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别说傻话。你作出了多大的牺牲,只有我知道。”他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