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第12/29页)

她双眉紧皱,一筹莫展了。

或许,一生的错误就在于结婚。不是人常说吗,结婚是恋爱的坟墓。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天真,总以为对别人说来,也许是如此。对自己来说,那是决不可能的。如果当时就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究竟有没有结婚的权力,我们的肩膀能不能承担起组成一个家庭的重担,也许就不会背起这沉重的十字架,在生活的道路上走得这么艰难!

闹钟无情地滴答着,已经一点二十分了!实在没办法,她只好找院里的陈大妈帮忙。陈大妈是街道积极分子,一向热心助人。以前每遇这种情况,也多亏了这位老大妈。可是,陈大妈坚持义务帮忙,从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报酬,这使陆文婷总觉得于心有愧,也就尽量不去麻烦她。

今天又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只好去找这位好心肠的大妈。陈大妈满口答应:

“你尽管放心上班去,陆大夫!”

陆文婷把佳佳喜欢的小人书和积木放在小枕头边,又托付陈大妈按时给她喂药,便匆忙赶回医院。

她坐在诊桌旁时,心里还想着,一会儿跟护士长说一下,少叫几个号,我得早点回去。可是,病人一来,这一切又都忘了。

赵院长亲自打电话告诉她:焦副部长明天入院,请她准备手术。

秦波同志接连来了两次电话,询问手术前要注意什么事项,需要病人和病人家属作哪些配合,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需要做些什么准备?

这使她很难回答。她做过上百例这种手术,还很少有人向她提过这样的问题,只好答道:

“也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嗯——怎么没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呢?我的同志哟,凡事预则立。思想准备充分一些总好嘛,是不是呀?我看,还是我来一下吧,咱们当面研究一次。”

陆文婷不得不赶忙挡驾,对着话筒说:

“我这里还有很多病人。”

“那明天我们到医院再谈吧!”

“好。”

放下这叫人头疼的电话,她又回到诊桌旁边,一直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这时,天已经擦黑了。

她赶回家去。走到窗户底下就听见陈大妈正唱着自己即兴创作的儿歌:

“佳佳、佳佳

快长大,

赶明儿变个

科学家!”

佳佳“咯、咯”地笑了起来。陆文婷心中感激万分,忙进屋谢了大妈,又摸摸孩子的额头,烧也退了些,她才松了口气。

给孩子打完针,傅家杰回来了。跟着又来了两位客人——姜亚芬和她的爱人刘学尧大夫。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姜亚芬说。

“你要上哪儿去呀?”陆文婷问。

“我们申请去加拿大,护照批下来了。”姜亚芬的眼睛埋下,望着地面说。

刘学尧的父亲在加拿大行医,陆文婷是知道的。他几次来信要刘学尧夫妇去国外,她也听说过。但是,他们真的要走,却是她意想不到的。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可能就一去不回了。”刘学尧做出轻松的样子耸了耸肩膀答道。

陆文婷盯着自己的好朋友问道:

“亚芬,为什么你早没告诉我?”

“怕你劝阻我,更怕我自己动摇。”姜亚芬仍是躲开陆文婷的目光,眼睛盯着地面,好像要把这地望穿。

刘学尧从提包里拿出一包一包的卤菜,最后拿出一瓶葡萄酒来,兴致勃勃地说:

“你们还没做饭吧?正好,我借贵方一块宝地,举行告别宴会。”

这是一次含泪的晚宴。

与其说他们喝的是酒,不如说他们咽下的是泪。与其说他们吃的是美味的菜肴,不如说他们嚼的是人生的苦果。

佳佳睡着了,园园上邻家看电视去了。刘学尧举起酒杯,望着杯中的酒,感慨万端地说:

“人生,人生,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我父亲是个医生,古文底子很厚。我从小喜爱诗词歌赋,一心想当文人,可是命中注定要我继承父业,一晃三十多年。家严一生为人谨慎,他处世的格言是‘言多必失’。可惜,这一点,我没有学来!我爱说,爱提意见,结果是祸从口出,每次运动都挨上。五七年毕业时差点成了右派,文化革命更不用说,又脱了一层皮。我是个中国人,不敢说有多么高的政治觉悟,可总还是爱国的,真心希望我的祖国富强起来。连我自己也想不到,在我快五十岁的时候,忽然会远离我的祖国。”

“不能不走吗?”陆文婷轻轻地说。

“是啊,为什么非走不可呢?我自己跟自己辩论过无数次了。”刘学尧晃动着手内半杯殷红的葡萄酒,又说:“我已经过了大半辈子,还能活几年?为什么要把骨灰扔进异国他乡的土壤?”

一桌人都默默不语,听着刘学尧抒发他的离别愁情。可是,他忽然缄口不言,仰脖把半杯剩酒一干而尽,才吐出一句话来:“你们骂我吧!我是中华民族不肖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