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8/9页)

“你说那一股国军啊,惨!我整天接触许将军,只记得有一天许将军拿着战报非常兴奋。他说:‘哈哈,全歼!全歼!坊子守敌到了潍坊汽车站还没来得及休整就被我们包了饺子。’大体坊子那一股就是这样子。”老头说。

父亲心里一阵凄凉黯然。他不知多少次做梦,梦见大爷没死。他甚至有一年听说大爷随坊子一股国民党从青岛逃到了台湾。父亲抱着一肚子希望托当地台办打听山东安丘有没有李仕昌这个人,台办回信说他们掌握的信息没有安丘飞水秦戈庄村的,伤心得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怅然若失,不知心之所往。

术后第八天,田医生安排一个实习的学生给父亲抽线,自己在一边指导。

“哎,你手利索点。先消毒,自里向外。隔一根抽一根,同时观察伤口的愈合程度,要是愈合不好,就先别抽。轻轻地剪,轻轻地抽,好,就这样。”田医生说。

“愈合情况不错!后天可以出院了。”田医生查看了父亲的手术刀口,满意地说。

“小青年,你父亲住院用了200毫升血,你今天如果献了,出院结算可免除200块钱的住院费。”那护士长说。

“好!好!我献。”为了省那200块钱,我一口答应。

看着我A型血缓缓流出,我心里想,又省200块了。结完账,总共834元,我捏着沉甸甸的结算单和父亲踏上了回乡的路。身体由于献血,头重脚轻感觉轻飘飘的懒洋洋的,回到家,我倒头连睡几日。

1990年正是中日关系好成兄弟,一个比蜂蜜比甘蔗糖还甜的时候。歌舞升平,轻歌曼舞处处丝竹之下,麻木的人们忘记了40多年前那些北海盗所犯下的磬南山之竹无以书尽其千古罪行的禽兽之为,1989年“六四”后的青年从民主激进关乎国家存亡的那股热情、激情慢慢冷静下来,变得沉闷和麻木,更多的青年选择了苦读英语走出国门,寻找个人自由奔放的天地。很多的人又漂洋过海甘当二鬼子、三鬼子,到那个二战以后重新崛起的东方国家,摇尾乞怜从人家手里乞讨那些叮当作响的银元。中日各种民间协会、商贸团体互通来往,络绎不绝。那些北海盗来到中国照样买春作乐,重复着40多年前那些罪恶,只不过变相的由蹂躏成了交易,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抛祖宗耻辱于九霄云外,把自己作践的身体献给那些北海盗。

就是在这样一个情况下,秦戈庄,我的故乡,在这酷热的七月迎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七月的老槐树,枝影婆娑,遮天蔽日,父亲一手捂着绷带,一手拿着“交叉”,在老槐树底下和高守诚、王连道等老头乘凉聊天。老远从降媚山上迤逦而行下来了一队人。领头的是踱着鸭子方步倒背着手的支部书记朱功深,他的身后跟着大腹便便腆着肚子迈着八字步的飞水镇党委书记吴为君,吴为君的旁边是一个干脆利索精明的小老头,头戴鸭舌帽,身穿咔叽布,脚蹬白色山地鞋,边走路边四下看着路边繁茂的梧桐、摇曳的槐树编成围墙包绕着果园的灌木丛、蒙古包似的柴火垛和散散落落高低不一古典现代相交织的土墙草屋、红砖瓦房,偶尔还停下来,让身边的人在一处破旧草屋前留个影。老人眼里闪着激动、感慨、迷茫,像一个久违的流落他乡的孩子回到了故乡的怀抱,带着熟悉,带着陌生,带着眷恋,带着爱恨,一切如冬天的鹅毛大雪扑扑而来,如杨柳飞絮飘洒而至。一个染着黄色头发的小姑娘,不时对吴为君和那老头嘀咕着什么。老头身边还有一人带着一个女人,浑身散发香气,发髻梳得很高,身上的衣物裙子不像裙子,袍子不像袍子,袖子又肥又短,腰里还缠一道宽宽的质地华丽的锦带,圆润的脸庞上细眉长长的、小嘴红红的,像吃了死孩子肉。

“二哥,在乘凉啊!这几天村里活多,听说你手术了,这还没来得及去看你。手术怎么样了?”朱功深问父亲。

“四弟,手术做得很好,好得也很快。医生说是胃溃疡。”父亲慢慢站起身,用手捂着刚刚抽线没几天的伤口,迎接着朱功深和一大群人,“四弟,你们这是?”父亲问。

“这个老头你还认识吗?”朱功深指着那老人问父亲。

“扣恩尼起七哇(下午好),豆那他沙妈代斯咖(请问你是那位)?”老头问。父亲细细地端详着,这是一个60多岁的保养的很好的老人,圆圆的眼睛,干练精明机灵,矮矮的塌鼻子下,撅着一撮黑黑的树栅子一样的胡子,两条腿成八字形张着。那老人也似曾相识地看着父亲,眼睛里闪着内疚负罪的晶莹的泪珠。父亲仔细地从记忆中搜寻着一点一点碎片,慢慢地一个日本鬼子的形象出来了。那个形象是1941年一个小队长领着一队鬼子和汉奸来到了秦戈庄,他的军刀曾经插进了一个少女的阴道,他曾指挥手下在降媚山上修建了碉堡,王二、王三兄弟俩曾被绑在老槐树上活活地干烤而死,子灵老爷爷曾被抓到安丘城当了画画的壮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