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7/9页)

“郭老师,何时来拿结果?”我问。

“标本需要切片、HE染色,你三天后来拿报告吧。”郭文君说。

下午五点,父亲醒过来了,干裂的嘴唇嚅动着,“水,水,给我点水喝。”我按照医生的吩咐,用汤匙轻轻地在他嘴上喂一点,父亲张着嘴一个劲地要喝。

“叔,人家医生说了,现在不准喝水。”我说。

“哎哟!哎哟!”父亲开始呻吟着,额头上、脸上满是汗珠子,手到处乱抓着。我不断用湿毛巾给他擦着,压住他的手,小心别让手抓着腹部的胃液管和下边的导尿管。

“要不要让医生给他打一针止疼的?”五叔问。

“别!忍吧!做手术哪有不疼的。”我坚持说。我知道杜冷丁那东西,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我有一个朋友的爸爸依仗着在医院药房干,用杜冷丁方便。做了胆囊炎手术,不停地用杜冷丁止疼,结果成了药物依赖性,最后不得不靠吸毒过日子。

“怎么样啊?排气了没有?”第三天,田医生带着一群实习生又来查房的时候问父亲。父亲没有听懂。

“我问你,就是放屁了没有?”田医生问。“放了。”父亲说。

“那就可以吃点稀饭流质易消化之类的。病理报告出来没有?拿来我看。”田医生从一个学生手里拿过病历夹。

病理报告:胃癌,早期中分化腺癌。田医生扫了一眼。

“好,方案不变,继续抗生素治疗。暂时不用化疗,我看化疗作用不大,效果不一定好。他这个情况出院后要靠自身调节。你们也要记着,怎么是辨证施治?昨天你们一个实习生让我训了一顿,一个病人查不出什么病来,就把能检查和化验的单子都开了,让病人去做,以为这样就能把病找出来,这是从医一大忌。要靠你们扎实的业务知识,不要靠设备。机器再先进,也是个辅助检查。”田医生说。

父亲脸色一天天见好,五叔挂念家里女儿和地里庄稼活,先回去了。大哥来病房看了看父亲,给父亲买了二斤包子,回去了。弟弟变化很大,上了个中专,已经找不到少年时农村吃苦耐劳的形象,头发梳得油光光的,上下一身时髦。“病房里味道太大,受不了!受不了!”来呆了十分钟也走了。天棚上风扇在“咯吱咯吱”地响着,横扫着房间里难以忍受的臊臭味、药水味。病房里八个病人各居其态,各显其相,睡得死气沉沉。临床是一个胰腺壶腹癌病人,由于代谢障碍,严重黄疸瘙痒,睡梦中手抓的皮肤“吱吱”地响着。我坐在一个凳子上,趴在父亲床边,打着瞌睡,晚上有时还要扭开导尿管,把尿倒进痰盂里。偶尔,还得看一下胃液管的袋子满了没有。

七月的潍坊,太阳干巴巴地烤着宽宽的柏油马路,烤着大街小巷,整个城市就像一个烧烤店,袅袅的烟雾下,“啦啦”地响着烧烤的声音,热得能把人的油烤出来。小孩一趟一趟地举着零钱去买那当时流行的“239”冰棒和冰块,换来了卖冰棒老奶奶龇着没牙的嘴的咧笑。汽车轮胎亲吻着地面,蹦跳着尽快离开地面,不敢久留,怕亲吻不成反而爆了自己。午后的大街上,静悄悄的,只要有条件的人和动物都本能地躲到阴凉下了。整个市区就像大战前的战场,出奇的宁静。一个黑瘦的青年,戴着一副黑边破眼镜,穿着“的确良”褂子,挽着长长的裤腿,用力地蹬着一个破烂自行车,一手扶把,一手提着饭盒,急匆匆穿梭于大街小巷。一个摩托车突然窜出来,青年不由自主地狠劲倒踩脚踏踉跄着刹车,差点倒地,压在一只正在爬着怡然自得睡觉的大黑狗,只好用一条腿把自行车支撑住,仍紧紧地攥着饭盒把手。父亲手术五天了,为了给父亲增加营养,在潍坊工作的二姑家大表兄表嫂每天在家里做好饭,我骑着表兄的自行车来回给父亲送饭。

父亲可以下床活动了,胃液管和导尿管也已拔掉,临床那得壶腹癌的老头成了他聊天的伙伴。偶尔,父亲捂着伤口,慢慢地和那老头在院子里散步,无话不拉。

“大哥,你家既是老潍县常家庄的,你可知道1948年那场潍县战役?”父亲对大爷的死一直是个谜,虽然李福成告诉了父亲大爷死的经过,但父亲仍希望大爷能活着。

“那是。唉!那场战役啊,刀光剑影,昏天黑地。指挥部就安扎在我家里,许将军乘着吉普车进进出出,指挥作战。那时,有一个连的兵力因为挖地道塌方,结果上面是个大湾,水全倒灌进来了,全连都被淹死,一个都没剩,惨啊!急得他三天三夜没合眼。”老头说。

“你有没有听说坊子开拔过来的国民党最后怎么样了?”父亲问。父亲知道大爷是随坊子国民党进入潍县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