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口中有物可嚼,饥饿奇迹般减轻,他分析,与睡眠一样,饥饿只是头脑中一种固执欲望。我和他口嚼报纸,在正午时分终于进山。

钻过一条隧道,到达一片干涸的河滩。滩石三五一堆地凑在一起,犹如一个个天然的瓷碗,盛着剩余的河水。此时身后隧道传出巨大回响,一辆军用卡车呼啸而出,向着河道上游驶去。

他指着卡车兴奋地大叫:“有部队就有招待所!”

部队招待所价格便宜,一个双人间才五元一晚。这是一所培养通信兵的学院,我俩在部队食堂中换了饭票,浑身放松地闻着米饭香气,觉得生活超乎想象的美好。

还有更美好的,饭后在学院草坪上小歇,我俩逢迎上一队洗澡归来的女兵,由于头发湿漉未戴军帽,裸露着额头整齐而来,她们骤然见到两个抽烟的男子,不由得纷纷低头,快步而去。

这支步伐紊乱的队伍渐行渐远,我俩久久无言,看到三十多个女子一齐做出含羞的表情,我和他都有种“此生足矣”的感觉。

然后便上山写生。

我往往坐在山中一两小时不动,画笔许久才画一下。他总是远远躺在我身后的草丛,他说山野中散发的草木气息,会像酒一样将人醉倒。

我看过绘画大师毕加索的传记,他十九岁时和一个吉卜赛少年去远游,他教少年作画,不料少年手中流露出天使的笔法,令毕加索心仪,成了他一生的笔法,贯穿于所有的风格。

处于体察自身的年龄,我总希望能天赋异禀,幻想有奇迹来暗示证明,恍惚于毕加索的经历,我将纸笔塞入他的手中。他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如同所有的初学者,画得颤颤巍巍。对他拙劣的笔法,我反复揣摩,固执地认为其中有天才的印痕。

他像吉卜赛人一样,有着惊人的野外生活技巧。通信兵学院中有专门的澡堂,但他看着河滩中相拥的石块,发明了天然浴法。

我俩将招待所的暖壶拎来,选择团成水凹的石堆,用衣服将漏缝堵住,倒热水在其中,冰冷的河水就有了些许暖意。

一晚,泡澡后上岸,山风给予皮肤一种鞭打的痛楚,带给大脑皮层未有的清爽。跳进树丛穿衣时,他发现了一个树根处的小洞,认为是松鼠的藏食之所,稍一挖掘就有香喷喷的松子。

他找来尖利的石片,挖开了这个洞穴,果然盛着东西,暗暗的一团。用手触摸是薄脆的鳞甲,捧出来一条冬眠的草蛇。

它还是一条初步长成的小蛇,腹部尚是柔和的白色,只在背上有淡淡的棕褐。它处于深沉的睡眠,疏懒地绕在他的手臂。

他想分析蛇类的冬眠,将它从手臂捋下,重新放入洞穴,盖上土,打开暖瓶,将剩余的热水浇下。他推断,蛇将吸收热能从冬眠中醒来,如小草发芽般自土下钻出。

但那片土静静的,我预感到,由于热量的突然而至,那条蛇已在土层下死去。他也应该有此预感,望着那片湿土,眼神呆滞。

在掩盖着一条生死不明的蛇的土层上,我和他高度敏感,觉得一尊大型动物正在不远处躲藏。在星光所照的地面,树影里混淆着一条人影,他大吼:“谁!”便有了一声女性的喘息。

树林中走出一个女兵。

她梳着标准短发,显得脖颈长长,树叶暗影泼洒在身上,犹如一位服饰繁琐的古代仕女。她冷冷地看了我们大约三秒,又转身隐入树林,鬼魅般消失。

我俩怀抱湿衣匆忙离去,在无灯的路上,不断有水珠从怀中滴下,打在路面,从远方山壁传来惊心动魄的回音。

回到招待所后,他分析起那个女兵。

由于和冬眠之蛇前后出现,这个在黑暗中辨不清五官的女人,有着妖孽的色彩,著名的“白娘子”传说,就是一条蛇慕恋上一位书生,化作美丽女人出现……

蛇的可惧形象被重新描述,他说,蛇的造型在所有生物中最为神性,只是长长的一段,没有手足头尾的繁琐,蛇的形状是单纯的典范,所以最美的女人就应是蛇所变化,写《白蛇传》的古人真是天才。

那一夜户外有风不息地作响。

女兵出现后,我俩再没了画画的兴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匮乏,空背着画夹四处游逛,遭逢了一场冬季的冰雹。

下冰雹的那片云从远方飘移而来,正为他举目所见,一颗冰晶砸在眼角。他捂着眼拉我跑进一处坍塌的庙宇后,整条山峦都在被动挨打。

我俩在倒斜的影壁下蹲身隐藏,一条人影尖叫着跑进,钻入残存的一片屋檐,是个女人。

我俩和她之间,是水帘一样降落的冰雹。她不知还有旁人,褪下外衣拧水。裹着她身体的毛衣为湖蓝色,在冰凌的闪光中起伏。

远望着那水雾朦胧的肉体,我俩没有观赏异性的欢愉,反而升起恐惧。凭着直觉,知道就是她出现在河滩的夜晚。荒野中,她突兀地出现,暴露优美,有着强烈的妖孽色彩,也许就是那条冬眠之蛇变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