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二(第9/10页)

吴香香:

“我去做生意,你去玩,照我看,夜里你也别蒸,白天我也不卖,咱都歇着。”

吴摩西知道她说的是气话,退一步说:

“要不咱俩一人一天,轮着做生意,我隔一天一玩。”

吴香香本不生气,见他讨价还价,就生气了。生气不是他退一步还要玩,而是平日以为他没主意,谁知他主意大着呢,早想好了隔一天一玩。吴香香平日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原以为是他没心,通过一个玩社火,知道他有心,就是藏在心里不说;如果平日有心,两人就成了两条心,不听她的话,就成了故意的。这就不是一个白说不白说的事,是她上当受骗的事。吴香香柳眉倒立:

“你明着是要玩社火,心里到底是咋想的?大半年下来你啥也不说,磨磨蹭蹭,到底安的什么心?你从来没把这里当家吧?你就想傍着我们娘俩图个吃喝吧?现在吃够了喝够了,又开始玩了。你不这么死乞白赖要玩,说不定我让你玩;你死乞白赖要玩,我今年偏不让你玩。你今年不但不能玩社火,还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夜里你该蒸馒头蒸馒头,白天你一个人去街上卖,我在家歇着。你不是有劲玩吗?那就把劲用到正地方。”

吴摩西见她越说越多,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第三件事;已经说的不是社火,成了治气。本不想回嘴,突然想起一句话;能想起一句有力的话,在吴摩西也不容易,吴摩西便脱口而出:

“我是你男人,不是你雇的伙计;伙计到了年关还放假呢。我想玩就玩,你管不着!”

吴香香见吴摩西这么说,愣在那里。这是吴摩西自“嫁”过来,说的第一句硬话。话硬吴香香也不怕;吴摩西说一句,她能说十句。但她什么也没说,抱起被子,去另一屋跟巧玲睡去,把吴摩西一个人撂在床上。接下来三天,吴香香皆与吴摩西分睡;吴香香跟巧玲睡在一起,巧玲屋里,夜里倒不用点灯了。两人别别扭扭,年也没有过好。到了元宵节头前,吴摩西就没随老冯他们舞社火,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没有舞社火这回事,去街上卖馒头会是两个人;出了这档子事,吴香香说到做到,自己在家歇着,去十字街头卖馒头,就成了吴摩西一个人。吴香香:

“自作自受,让你跟我两条心!”

吴摩西叹息一声,天天仍在十字街头卖馒头。但社火队并没有因为吴摩西没来,就停了下来;仍像去年一样,又在县城闹了七天。从阴历十三,直闹到阴历二十。阎罗这个人,今年就换成了油漆匠小杜;杂货铺的老邓,去年阎罗没扮好,今年改扮媒婆。每天他们敲着打着,舞着闹着,从十字街头穿过;人山人海中,吴摩西边卖馒头,边捎带看上两眼。或者,干脆连这两眼也不看了,埋头卖馒头,就当社火不存在。眼里不存在,心里倒更存在了。白天不看,夜里不由自主,像竹业社的掌柜老鲁一样,社火开始在脑子里走。当时老鲁脑子里走的是晋剧,现在吴摩西脑子里走的是社火。表面和吴香香睡在一起,脑子里却锣鼓喧天。共工蚩尤、妲己祝融、猪八戒孙悟空、阎罗嫦娥,人物一个不少;挟肩提胯,仰脸顿足,一颦一笑,还有“拉脸”,过程一步不落。从县城东街舞到西街,又从南街舞到北街。舞着舞着睡着了,梦里又接着舞。有时又梦到社火队人手不齐,老冯又在着急,四处寻找吴摩西来救场;或是自己坐在镜前,正在画脸,老也画不好,但一笔一笔,描的似不是阎罗,而是嫦娥;身扮嫦娥舞着,又脱离了社火队,一身长裙,飘着舞着,奔向了月亮,真成了女的。突然醒来,窗外鸡叫了,觉得一切恍若隔世。五更鸡叫,又得起来蒸馒头。蒸完馒头装馒头,然后推到十字街头去卖。这样脑子不停,连轴转了三天,吴摩西没舞社火,比舞了三天社火还累。正月十七这天上午,吴摩西在十字街头卖馒头,喊着卖着的间隙,竟睡着了。街上一些孩子在玩炮仗,见卖馒头的睡着了,便将吴摩西两篓馒头给抢了。抢的也不是两篓馒头,每一篓都已卖出一多半。吴摩西猛地醒来,开始撵这些顽童。但抓住这个,跑了那个;有的孩子被抓,又故意往抢到手的馒头上吐唾沫,就是将馒头再抢回来,也无法卖了。中午,吴摩西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已听说馒头被抢的事。大人欺负吴摩西吴香香不急,连孩子都敢欺负他,吴香香急了。天天受人欺负,竟还想着玩社火。吴香香这次急跟以前的急不同,以前急是说吴摩西,或骂吴摩西;说了,也骂了,吴摩西还不长进;不长进没什么,遇事还跟她玩心眼;跟老婆有心眼,出门却被一帮孩子给欺负了。见吴摩西进来,吴香香二话不说,扬手打了吴摩西一巴掌。打完,才找补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