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二(第8/10页)

“巧玲,昨晚做梦了吗?”

巧玲:

“做了。”

吴摩西:

“啥?”

巧玲:

“水淹了床。”

吴摩西:

“你干啥了?”

巧玲:

“我骑了一头牛。”

巧玲管吴摩西叫“叔”,不叫“爹”。这样称呼吴摩西,起先是吴香香的主意;后来叫顺了嘴,就没再改口。吴摩西对自己叫啥都不在乎,才有了今天的“吴摩西”;对一个外来的称呼,叫“叔”或是叫“爹”,倒也不大计较。往往毛驴车一出县城,巧玲就说:

“叔,今天要早点儿回来。”

吴摩西知道巧玲怕天黑,从白家庄回来得晚,就会走夜路。但吴摩西看看天,故意逗她:

“刚出门,日头就老高了;到了白家庄,还得装面;接着还要打尖;往回走,怎么也得赶上天黑。”

巧玲:

“要是天黑了,你还让我钻到被窝里,把口扎严实。”

每次去白家庄拉面,吴摩西都带上一床被窝。如果天黑,巧玲就钻到被窝里,让吴摩西用麻绳将被窝扎上;扎上口,巧玲就觉得把天黑挡在了外面。吴摩西:

“给你扎上口,你不能睡着,得跟我说话。”

巧玲:

“我不睡着,跟你说话。”

但如赶上天黑,十次有八次,巧玲在毛驴车的被窝里睡着了。一开始没有睡着,但话说不上十句,就睡着了。吴摩西“嫁”吴香香时,还嫌寡妇带一个孩子;现在看,幸亏有这个巧玲。一家三口,就这么磕磕碰碰,过了下来。唯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吴摩西和吴香香在一起好些日子,吴香香不见有喜。有喜无喜,吴香香倒不着急;就是有喜,再生个吴摩西?吴香香不着急,吴摩西也不敢着急。再说,这也不是着急的事。转眼秋去冬来,就到了年底。一到年底,大家都开始张罗过年的东西,也是馒头铺生意最好的时候。平日一天蒸七锅馒头,现在一天蒸十锅馒头,还不够卖。腊月二十七这天,吴香香在家盘账,吴摩西一个人到十字街头卖馒头;买馒头的人多,吴摩西嘴不停,手也不停,忙得满头大汗。这时县城东街卖熏兔的老冯来到馒头摊前,老冯是个豁嘴,先说:

“馒头不白呀。”

吴摩西仰起脸,见是老冯,知是开玩笑,笑了。老冯:

“心里痒痒了没有?”

吴摩西不知老冯指的哪一方面,脑子有些蒙。老冯:

“眼看又到年底了,该玩社火了,你还得来呀。”

吴摩西恍然大悟,又笑了。想起豁嘴老冯还是社火会的会首。一年下来,先在县政府种菜,如今只顾蒸馒头卖馒头,把个社火给忘了。去年不玩社火,他还进不了县政府,接着还成不了亲。正是因为成亲,今年不比去年,如是去年仍在挑水,吴摩西能马上答应会首老冯;但今年“嫁”了吴香香,玩社火要玩七天,会耽误做生意,吴摩西就不敢自专。虽然玩社火是在元宵节,馒头生意没有年前好,但元宵节串亲赶庙会的人多,馒头也比平日好卖。老冯见他不回答,也知他做不了吴香香的主,便说:

“年前给我回信。只要你答应,阎罗还是你的,让杂货铺的老邓,去扮媒婆。”

又说:

“你不要忘了,去年舞社火,就给你带来了好事,说不定今年的社火,又会给你带来好运气。”

吴摩西摇头一笑。哪能舞一回社火,带来一回好运气?有头一回,不一定有第二回。但不提社火吴摩西就把它忘了,一提社火,吴摩西心里真痒痒起来。心里痒痒不光图个玩,而是比起琐碎的日子,舞社火有些“虚”。所谓“虚”,是一句延津话,就像“喷空”一样,舞起社火,扮起别人,能让人脱离眼前的生活。当年吴摩西喜欢罗长礼喊丧,就是因为喊丧也有些“虚”。如今天天揉馒头蒸馒头卖馒头,日子是太实了。正是因为太实了,所以想“虚”一下。当天卖馒头到倪三打更。因是年前,吴摩西一个人,也把十锅馒头卖完了。推着空车回家,吴香香见他馒头卖完了,也有些高兴。也是趁着吴香香高兴,吴摩西洗了手脸,躺在床上,便与吴香香说起元宵节玩社火的事。吴摩西想着,虽然两人平日不对脾气,但共同从春天忙到年根,直直忙了大半年,该让人喘口气了。但出乎吴摩西意料,吴香香想也没想,一口就回绝了。回绝不是吴香香不喜欢社火,而是吴摩西平日连馒头都卖不好,不想着借过节将功补过,脑子里还想着玩;耽误生意倒在其次,而是吴摩西这人没心;平日说他那么多,看来都白说了。不是气耽误生意,是气这个白说。但她不说白说,仍说生意:

“你要去玩,生意谁做?”

吴摩西:

“我都想好了,先头天里发好面,平日五更起床,到时候我三更起床,揉面蒸好馒头,白天不耽误你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