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一(第8/9页)

“这事我可没想到。”

又问:

“叔,有啥说法不?”

老崔饭量大,酒量却不行,七两酒下去,脸像红布一样,已有些醉意。老崔一醉,爱跟人说知心话,这一点和杨家庄卖豆腐的老杨有些相像,身子伏在桌子上,一把抓住杨摩西的手:

“除了是你,换个人,我不管这闲事。”

一听就是醉话,过去两人并无来往,没存下这情谊;何况刚刚骂过人,转脸又拉人的手。但杨摩西不论贵贱,先接住这手:

“叔,等事儿成了,侄子少不了还得登门孝敬您。”

老崔一听这话急了,拍着桌子:

“啥意思,骂我?好像我图你东西。”

杨摩西:

“叔,我不是这意思,我一种菜的,就是孝敬您,还能孝敬个啥?说的是个意思。”

老崔这才将身子收回来,挥着手说:

“要说说法,这桩婚事可不简单,处处有说法;但别的说法,我都替你挡了回去,单有一条,我做不了主。”

杨摩西:

“啥?”

老崔:

“这桩婚事,不成也就算了;如果成,不是你娶她,而是她娶你,算是入赘。”

杨摩西愣在那里。别人结亲都是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杨摩西刚要说什么,老崔瞪着眼睛:

“这还不算,你要愿意,还有说法。”

杨摩西:

“啥?”

老崔:

“既然是入赘,就得改姓,你不能姓杨,得姓吴。”

杨摩西又吃了一惊。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自己结个亲,还得改姓。两个说法加在一起,杨摩西有些蒙,在那里犯了考虑。见他考虑,老崔一下又急了。老崔给人说媒不单图个吃喝,或图些东西,这是他与专业说媒者老孙的区别;东西之外,主要图个说,过个嘴瘾。贩驴时老说驴,回头便想说说人。但这嘴瘾有时能过,有时不能过。像上次“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和秦家庄老秦家的婚事,他夹在中间,不但说不上话,还受了不少夹板气。但在杨摩西这里,他觉得可以居高临下白话,甚至可以把在它处受的气找补回来;或者说,杨摩西一口答应下来,他倒有些失望;见他犹豫,倒给他白话提供了一个茬口。老崔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以为你是个识时务的人,我才给你张罗这事;谁知我话还没说完,你倒犯了琢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配不配这琢磨?你家是个卖豆腐的,你是个种菜的,除了有个光身子,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吴香香不娶你,人家能娶到别人;你要过了这茬口,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知道你在县政府,可你不是县长,就是个种菜的。我倒不是生气你琢磨这事,是生气你认不清自个儿是谁。你要不想入赘,想正经娶人,你千万别勉强;你要觉得你的姓值钱,你还姓它一辈子。我也想明白了,这事也不怪你,怪我,怪我眼瞎认错了人。全是为人好,好像在害谁。我就想不明白,我害你能得到啥好处?你又有啥值得害的?你要不信,咱就走着瞧!”

老崔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而且说着说着,真生气了,站起身,气哼哼要走。杨摩西忙放下琢磨,一把拉住老崔。老崔边挣边喊酒保老魏:

“老魏,你来给评评这个理。”

老魏也是个好事者,见这桌有事,虽然手里忙着别的,耳朵一直向这边支着。听老崔喊他,忙过来插嘴:

“我都听见了,这事真不能怪老崔。”

三人嚷成了一锅粥。杨摩西劝过老崔,又劝老魏。看老崔脸被气得煞白,对老魏说:

“大爷,事情有些突然,总得让我想想啊。”

三人分手后,杨摩西回到县政府菜园子,一个人坐在地头想。除了事情有些突然,事情还有些不一般。先想入赘。别人结亲都是男娶女,这里结亲却是女娶男,一切得倒着来。事情本末倒置,首先看起来就不顺。但接着又想,正着或倒着,放到别人那里是件大事,放到自己这里,如老崔所言,真得另外计较。不是女娶男,自己还摊不上这好事。就算不是女娶男,换成男娶女,把颠倒的事情再颠倒过来,不说娶不到,就算娶得到,吴香香不要他入赘,让他明媒正娶,杨摩西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还能把吴香香娶到哪里去?现成的地方,只能娶到杨家庄了。先不说娶到杨家庄吴香香会不会同意,吴香香现在城里,杨家庄是乡下;就算吴香香同意,杨家庄和卖豆腐的老杨,杨摩西首先不愿意见到;就是愿意见到,卖豆腐的老杨,也没有现成的房子让他娶亲。倒是入赘,给杨摩西省去不少麻烦和口舌。又想改姓的事,别人结亲皆是名正言顺,自己结个亲,还得改姓。但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没被人改过;为了找个事由,他就信过主,改叫“杨摩西”。当然,改了名姓就不是自己了,可几年下来,自己换一个活路,改一回禀性,瓤里早不是自己了,没必要徒讲外表。当然改姓与改名又有不同,改名只是改自个儿的称呼,改姓连祖宗都丢了;但杨摩西自生下以来,没感到祖宗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倒尽添些麻烦,最大的麻烦是,改了尽添麻烦的它,反叫天下人耻笑。还有,吴香香是一个寡妇,像把夜壶一样,被别人用过;但买一个新夜壶,自己又没这本钱;寡妇吧,还带一个孩子,一过门,先得替别人养着崽子。又有些犹豫。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如是四个月前碰到这事,杨摩西仍在街上挑水,不管是入赘也好,改姓也好,寡妇带个孩子也好,自己正走投无路,等于天上掉下个馅饼,没啥好思摸的;但现在自己进了县政府,虽不是县长,是一种菜的,也算有一正经营生,长此以往,万一混出个头脸,提前入赘改姓,嫁了寡妇,那时反要后悔。但他上个月刚刚得罪县长老史,虽然仍在种菜,头上却悬着一把剑:老史高兴,他仍能在县政府种菜;万一老史哪天不高兴了,把他赶走,他又得流浪街头去挑水。如能在县政府长待,他没必要入赘和改姓;如早晚有一天要挑水,趁此成个家,也是个退路。到街上挑水,仍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嫁了吴香香,倒有个现成的馒头铺接着他,也就不用再到街上挑水了。换句话,这亲该不该成,从根上论,并不取决于自己,而取决于县长老史。老史到底是咋想的,杨摩西又无从得知。无人提亲还没这些烦恼,有人提亲,倒叫人犯起愁来。更让人犯愁的是,遇到犯愁的事,满世界的人,没个商量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老詹。在自己交往过的人中,还就他算个忠厚人。虽然不会传教,但也从来不害人。于是走出菜园子,走出县政府,信步走向西关破庙,去找老詹。到得破庙,老詹刚从乡下传教回来,正坐在床边吸烟。几个月不见,老詹似乎老了许多。见到杨摩西,老詹倒不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