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出延津记 十一(第7/9页)

“摩西,跟你说句话。”

杨摩西扭头,见县政府后墙外,有人探个头,仔细一看,是县城东街牲口牙子老崔。杨摩西又弯腰捉虫:

“正忙着呢。”

老崔:

“这话不听,你可别后悔。”

杨摩西:

“我正后悔着呢,当初不该上这么多鸡粪,也不该种这么多茄子。”

老崔:

“这事比鸡粪和茄子大,给你说个老婆。”

杨摩西这才想起,老崔除了是个牲口牙子,闲时还给人说媒。有人说亲是件好事,但杨摩西平日与老崔并无交情,过去挑水时,两人见到,老崔总拿他打镲,以为老崔从县政府墙后过,又顺便拿他开心,说不定院墙背后,还藏着一帮闲人,等着看杨摩西的笑话呢,便说:

“听说你娘死了,把这媒说给你爹吧。”

又蹲下身子捉虫,任老崔在墙外喊,再不回头。老崔终于急了:

“日你娘,给你说媒,你倒端上了。”

又骂:

“给大户人家说媒,成不成,还吃顿酒席,今儿倒好,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又骂:

“让你托大,我马上退了这亲。不说这媒我死不了,你照样打你的光棍。”

又杂七杂八说了许多。杨摩西听骂声越来越远,扭脸,院墙上的人头不见了;起身跑到墙前,见墙外的老崔,骂骂咧咧,顺着津河,已走出一箭之地。老崔不骂不走杨摩西觉得是拿他打镲,一骂一走,杨摩西觉得这事有些门道,忙翻院墙出去,追上老崔,一把拉住他:

“叔,把话说完。”

老崔倒端上了,挣着身子:

“放手,我还有事。”

见老崔拿糖,杨摩西知道事情又有了几分:

“叔,今天无论如何,咱爷俩儿得喝一盅。”

老崔挣着:

“放手,真有事。”

但也半推半就,脚下随杨摩西走。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津河桥下,一个叫“鸿膳成”的饭馆。“鸿膳成”有个厨子叫老魏,当年杨百利和牛国兴拿他“喷”过“空”,老魏爱夜游,夜游时,在坟场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趴到他耳朵上说过两句话,老魏回来,炒菜时老哭。也可能以前哭过,现在不哭了;过去他当厨子,现在不当厨子了,当酒保。老魏与老崔和杨摩西皆认识,想着一个贩驴的,一个种菜的,到饭铺只是吃碗烩面;没想到两人坐下,杨摩西点了一盘大块牛肉,一盘卤羊杂,每人一个酱兔头,外加四两白酒;便知二人有事。酒菜上来,老崔和杨摩西先吃了一阵。杨摩西过去没跟老崔在一起吃过饭,吃起饭来,才知道老崔不愧是个贩驴的,走南闯北,饭量大,三盘荤菜,转眼间见了盘子底,酒壶也空了。杨摩西又叫了两海碗烩菜,外加三两白酒。烩菜里有白菜、豆腐、海带、猪肉片子,热气腾腾端上来,老崔又吃了一阵,喝了一阵,终于放下筷子,掏出火吸烟。杨摩西这才问:

“叔,女方是谁呀?”

老崔这才说出了吴香香。吴香香托人说媒,一开始找的不是贩驴的老崔,而是县城东街的媒牙子老孙。托老孙时,给老孙提了一只羊腿。老孙一开始答应了,后来了解其中因由,吴香香招婿的背后,还藏着与姜家的积怨;积怨的背后,又藏着馒头铺一座家产;姜龙姜狗兄弟俩,皆不是省油的灯。这就不是一桩媒情事了,里面还藏着一个火药桶:说得好,成全了别人;说不好,引爆了火药桶,炸着了别人,也伤着了自己。但一下把这媒退回去,又把事情挑明了,也得罪人;便假装肠胃疼,出不得门,把这桩婚事和羊腿,一起托转给老崔。老崔平日是个驴贩子,贩驴之余才说媒。老崔贩驴是把好手,因说媒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功夫不到,十桩有八桩说不成;说不成倒没什么,往往又说出些另外的蹊跷。去年县城北街“丰茂源”和“济世堂”李家的儿子李金龙,与秦家庄东家老秦家姑娘秦曼卿的婚事,就是老崔撮合的;后来因为秦曼卿缺一只耳垂,婚事发生了变故,秦曼卿就嫁给了杨摩西的哥哥杨百业。老崔说媒的功夫虽然不到,但爱和专门说媒的老孙平起平坐;老孙嫌他不知高低,也是设一个套让他钻,让他在南墙上碰个壁,知道一下说媒的深浅。老崔正是因为功夫不到,没估算出这桩婚事背后的危害,只估算了一下男女双方,觉得是桩易说的媒,便收下羊腿,来找杨摩西。卖馒头的吴香香,杨摩西倒不陌生,五短身材,小眼小嘴,疙瘩鼻,眉心有一粒红痣;长相不能说俊,但她皮肤白,像刚出锅的馒头一样白,也是一白遮百丑,倒又透出另一种姿色。红痣长在黑脸上,就是一粒老鼠屎;但红痣长在白脸上,就是一粒小樱桃。杨摩西也知她是一个寡妇,带着一个孩子。买馒头见过,但从无把她和自己连到一起想过,现在不由愣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