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土地祠(第7/8页)
冬天就要来了!
安雪儿闻得到冬天的气味。天会少有的蓝上几天,蓝得不存一丝云;空气中含着冰碴,吸一口鼻翼有被刮疼的感觉;鸡鸭鹅缩着脖子,不爱出窝了;老人们总嫌炕凉,起夜频了;摸一下石质墓碑,会有彻骨的寒意;还有,格罗江瘦了,流水声小了,雾气也不见了。这样的日子持续个七八天吧,天变灰了,太阳也小了一圈似的,哪一天忽然阴起来,雪就来了。雪的到来不像雨,雨胆子小,来到人间,常有雷声闪电为其开路;雪豪气冲天,无所畏惧,总是独自来,一夜之间,就把大地改换了颜色。初雪柔软,会形成妖娆的树挂,这时森林所有的树,又成了花树了。它们这时只开白花,无比灿烂。
十月十七号,从早晨开始,天就阴了,安雪儿察觉到雪要来了,赶紧给毛边换下秋裤,穿上棉衣。午饭过后,她哄毛边睡下,喝了一碗茶,刚在窗前坐下,准备刻碑,陈美珍来了。
陈美珍披红色羊绒大衣,拎着两只烧鸡,一只烧鹅,还有一篮子鸡蛋。她的现身让安雪儿很意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陈美珍放下吃食,先去炕上看了看毛边,夸赞他长得招人稀罕,然后坐在炕沿,跟安雪儿道歉,说是她坐月子时,自己太忙,没来下奶,现在补上。
但安雪儿感觉她来另有其事,难道她要提前为哥哥备下墓碑?人们说陈金谷就是不被判死刑的话,他遭了这么大的难,以他的身体,也活不长了。
陈美珍说完下奶的事情,接着谈天气,说外面太冷了,估计雪要来了。安雪儿附和一句,是啊,又要过冬了。陈美珍叹口气,说:“能过冬的,都是有福之人,也不知我哥,还能不能过去这个冬天。小仙,我家出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想现在能救下我哥的,只有你了。你不是神灵么,你发发慈悲,救下他吧。你爱毛边,我实话告诉你吧,毛边他爸死了,但他的肾还活着,活在我哥的身上!我哥陈金谷,是毛边的亲爷爷啊,你求求各路神仙,让他保住命,我们陈家几代人,给你当牛做马都行!”陈美珍说完,“扑通”一声,给安雪儿跪下。
陈美珍将辛欣来的身世之谜,告诉了安雪儿。也将辛欣来被执行死刑后,陈庆北怎样带人取了他的肾,疾驰到林市医学院换给陈金谷,告诉了她。
安雪儿颤着声说:“这么说,毛边他爸还没全死?他还有颗肾活着?”
陈美珍说:“就是这样,小仙!你要是能保我哥不死,说真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们陈家再遭难,底子还摆在那儿,毛边以后上学,找工作,买房,结婚,都不用你管,我们全权负责,你就不用这么辛辛苦苦刻碑了。”
“可我喜欢刻碑——”安雪儿低声说。
陈美珍大声哭着,乞求着,把脸上的妆容弄混了,也把毛边惊醒了。毛边翻身坐起,见家里来了个老女人,跪在地上,脸上花里胡哨的,啊呜啊呜地哭,他被吓哭了。安雪儿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念叨着:“毛边不怕,毛边不怕。”她让陈美珍快起来,不要吓着孩子。
陈美珍又给安雪儿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拱手作揖,千恩万谢地离开了石碑坊。
天色昏暗,雪就要来了!安雪儿哄好了毛边,给他喂了苹果泥。毛边吃完,又打起了瞌睡,她轻轻把他放回到炕上。
安雪儿穿上蓝地白花的薄棉袄,蓝棉裤,留下一只烧鸡给毛边,把另一只烧鸡和烧鹅拎在手上,关上石碑坊的门,走向山顶的土地祠。自这座祠建起,她一次也没去过。想着毛边她爸还有颗肾活着,她悲欣交集,特别想跟土地老说说话。行至半山腰时,雪花开始飘落。而等她登上山顶,雪已漫天狂舞,山下一片白茫茫的了。她朝山下望去,山是白的,小镇是白的,大地上只有一线蓝黑色,那是还没封冻的格罗江,依然激情四溢地、融化着来自天庭的蝴蝶。山顶静悄悄的,飞雪之中,安雪儿看见了樟子松焕发的不凋的绿色。这样拥有白雪和绿色松针的山顶,是冬天,也是春天!
她推开土地祠的木门。随她入祠的,是初冬的风,还有翩跹的雪花。她把陈美珍带去的烧鸡烧鹅,供奉在土地老面前的条桌上,说:“土地老爷,天冷了,吃烧鸡烧鹅吧。今天来得急,忘了给您带酒——”这时她忽然听见土地老身后,传来咳嗽声。难道土地老伤风了?她朝神态怡然的土地老望去,忽然发现他背后闪出一个人影——是穿着蓝色球衣的单夏!
安雪儿以为这种天气,单夏不会守在祠中呢。她释然一笑,对他说:“我有话要跟土地老单独说,你拿只烧鸡,回家和你妈吃去吧。”
单夏笑着,慢慢走过来。他那口好看的白牙,在昏暗的祠里闪光。他没有取条桌上的烧鸡,而是走到安雪儿面前,一把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