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土地祠(第6/8页)
老季莫廖夫有了老婆孩子,走出森林,回到农庄。他见秋山爱子对日本丈夫念念不忘,便托在西伯利亚兵营的哥哥打听他的下落。结果令老季莫廖夫大喜过望,秋山爱子的日本丈夫,当年作为战犯,在苏联修筑铁路时,死于伤寒。战犯死亡档案里,有他的姓名、籍贯、死因和照片。秋山爱子不信,老季莫廖夫就带着她去找哥哥,让她亲眼看到那页档案。秋山爱子确认了她日本丈夫的死讯后,消沉了两年,最终认了命,和老季莫廖夫平静地过日子了。
季莫廖夫说从他记事起,母亲就教他学说中国话。她从来没说过她在中国有丈夫孩子,直到老季莫廖夫去世,秋山爱子风烛残年时,才告诉季莫廖夫,他有个哥哥叫辛七杂,在中国松山地区的龙盏镇。她的中国丈夫叫辛永库,待她很疼爱的。秋山爱子说自己对不起他们,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见到他们,代她忏悔,她之所以教季莫廖夫学说中国话,为的就是这个。
辛七杂不知九泉之下的父亲能否原谅母亲,反正他是不原谅的。那天他在屠宰棚哭过后,用一盆凉水,把季莫廖夫泼醒,叫他滚蛋,说他此生只有父亲,没有母亲和兄弟!
季莫廖夫被逐出家门后,金素袖来了。辛七杂跟她说了季莫廖夫的事情后,金素袖长叹一声,说:“你们是一个妈养的,再不高兴,也不能给弟弟泼凉水啊。”辛七杂说:“凉水那是客气的,我没用杀猪刀对付他,算这毛子走运!”话虽如此说,季莫廖夫真的离开龙盏镇后,他想起他和自己相似的模样,想起南市场的业主们说的季莫廖夫醉酒后的种种趣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从来不信鬼神的辛七杂,有一天带着香烛和猪头肉,去了土地祠。人们说他羡慕季莫廖夫有三个孩子,他也想有,可他和金素袖已过了生育年龄,他期待奇迹出现,求土地老赐子。
自从有了毛边,安雪儿做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天冷了,她先给毛边加衣;天热了,她先给毛边戴上凉帽;饭熟了,她要先喂饱毛边。她出门时,看见别的小孩子穿时髦的新衣,她会想着给毛边也买一件;看着年轻的小伙子骑着漂亮的摩托车,她想毛边长大了,也要给他买一台,暗暗记下摩托车的牌子。毛边不喜欢梨子的滋味,本来爱吃梨子的她,就觉得梨子是天下最难吃的水果,再不买了;毛边爱吃苹果泥,她就觉得每个苹果,都是一张红通通的笑脸,招人喜欢;毛边爱吃鸡蛋羹和鸡肉糊,她就觉得鸡是最可人的家禽。她怕毛边长不高,将刻碑赚来的钱,都给他买营养品了。毛边很争气,没白吃好吃的,跟同龄孩子差不多高,也壮实,这让安雪儿悬着的心,渐渐放下来。她在院子里刻碑时,已学会走路的毛边,像只快乐的小松鼠,在墓碑间穿来穿去。若是他在碑上发现了蚂蚁或是瓢虫,就会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捉。虫子跑了,他的哈喇子却流到墓碑上了,安雪儿刻字时,就得先擦拭墓碑。
绣娘去了,唐眉也不像从前似的,经常来看她了,安雪儿没有可说知心话的人了。她也有怅惘的时候,尤其是在深秋的夜里,窗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总让她心里涌起潮汐,无限怀念过去的自己。那时她能从云朵、石头、闪电和露珠中,看出命运。能与风雪、河流、花朵、树木、星星对话,她们的对话无需设置,随时随地。可自从她长高了,尤其是生下毛边后,虽然她看见晨曦、晚雾、溪流和月亮,依然心有所动,但与大自然息息相通的感觉,再也没有了。她在夜里怀恋着过去的自己时,泪水常常打湿了枕头。她安慰自己,一个毛边,抵得上自然界的万事万物,有他就是大千世界了,可她还是为现在的自己伤感。她常拿出毛边纸画册,看那上面的船,看船上的人,一看就是一两个钟头。她放下画册的时候,看什么都像船了。
龙盏镇已下过三场霜了。前两场是轻霜,后一场是重霜。轻霜将最后一季花朵,送回了泥土,重霜则让园田的作物停止了生长。人们开始收土豆和萝卜,下到地窖,储存冬菜;开始用菜刀“嚓嚓”地砍大白菜,在晴朗的日子里腌酸菜,让盐和水和着冬日的时光,在酸菜缸里静静发酵,为冬季围炉吃酸菜白肉汤,备好食材。从不与寒流为伍的大雁,排成人字形阵列南飞了,虫子也销声匿迹了。
但霜也有热烈浪漫的一面,它浸入树叶的肌肤,用它的吻,让形形色色的叶片,在秋天如花朵般盛开。松树的针叶被染得金黄,秋风起时,松树落下的就是金针了。心形的杨树叶被染成烛红色,秋风起时,它落下的就是一颗颗红心了。最迷人的要数宽大的柞树叶了,霜吻它吻得深浅不一,它们的颜色也就无限丰富,红绿交映,粉黄交错,秋风起时,柞树落下的,就是一幅幅小画了。这时你站在龙山之巅,放眼群山,看层林尽染,会以为山中所有的树,一夜之间都变成了花树。但霜打造的绚丽,是离了水的美丽的鱼,摇头摆尾不了多久,强劲的秋风,终会吹落树叶,最后只剩光秃秃的枝桠,空对蓝天。树叶落了,树上的绚丽就转移到了树下,林地成了一张无限宽广的柔软的花毯,但这花毯也存在不了多久,雪一来,它就被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