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4/5页)
丈夫的应征,给了这个家庭以致命的打击。
吃罢她为他煮的红豆饭,她把他送出家门,她明白,只要一迈出门坎儿,他便永远地不属于她了。开拓团的领导者例行公事般地郑重发表演讲:……誓死报国,舍身成仁才对得起我们大和民族,对得起在天祖宗。为天皇陛下尽忠是我们每一个臣民应尽的义务,困难的时候就想想陛下颁布的圣谕,愿威武的战神保佑你武运长久……
“哈依!”
丈夫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礼,不知是对天皇还是身怀有孕的她。
丈夫走后,她坐在屋里整日发呆,提心吊胆地等着消息,就是开门的一点声响,也会使她吃惊地回过头去。信,天天盼它又怕它。丈夫总共来过四封信,是零散写好统一寄来的。
“……为了巩固和控制和平区,我们驻在一个叫大王庄的地方,向一切对抗皇军的中国老百姓和军队进行镇压。日本军部教导我们,为了完成任务要英勇奋战,竭尽精诚,以取得胜利;命如鸿毛,从容战死,求得大义永生……”
“井村班长捅死了一个怀着孩子的妇人,我想起了你……天皇陛下说皇军是以无与伦比的矜持为特征的军队,可是……”
“……我不懂政治,但我是个军人。军人的天职是为天皇陛下作战。太阳下,我代替战马,拉着车向前走。口渴,疲劳已极,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会倒下去,永远地,彻底地休息。”
“睡的床铺日渐空了,一个人睡四个人的地方,没有人来补充。死者的遗物也没人收拾,没有必要——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东西被谁拾去。”
“吃不饱。衣服露了肉,连补丁也桂不住了。我们的敌人,一面是中国人,一面是近在眼前的小队长和上级官员,我们时刻戒备着,逃避他们的毒打和体罚……”
“……昨天还在一起拉车的伙伴,今天在熊熊火焰中升天了,他的灵魂得到了安息,不知回到你身边的我是一副什么样子。”
“孩子出世了吗?”
信在7月间就断了,她托人询问过,如石沉大海。
8月以后,丈夫以一个小木箱的形式和儿子几乎同时来到她的身边。
“老孙!”
老远地传来郑丽荣的一声,才两年不见,她竟胖了许多,好象也变活泼了。
“刚说去接你们,谁想都到门口了。”郑丽荣年轻人一样地跑过来,接过孙树国手里的提包,看见石川老太太,赶紧鞠了个躬,叫了一声“奥卡阿桑”。
石川问,你也是残留孤儿?郑丽荣说是。石川又问找着亲人没有,郑丽荣榼摇头。
边聊边朝村里走。
郑丽荣说她在养貂,已经养了300多只,跟外贸公司订了合同,出口香港和美国。
“比我阔多了,”孙树国说,“我们就那点死工资,城里找第二职业也不易,开车的,除非自个儿弄辆车,要不,想成万元户,难。”
郑丽荣说,明年想跟几户养貂的联合起来,各自分工,有跑食儿的,有搞防疫的,有喂养的,那样或许更好。
刚走进大院,棉门帘里就滚出了胖墩墩的虎儿,拉着石川就叫奶奶。接着,二层红砖小楼里出来了郑丽荣婆家——老张家的一大家子人,丈夫、女儿、侄子、侄女……
石川被大伙拥进屋,孙树国却跟着郑丽荣的丈夫去了貂房。外面虽是小洋楼,房内却依旧是传统北方农村样式:南墙砌着一溜大炕,铺着白毡,正中一张红漆小炕桌,墙西一顺炕柜,柜上叠放着大红大绿的被褥。炕洞里燃着煤,一进屋就暖烘烘的,加上墙上那张吉庆有余的鲜亮年画,更显得这家日子的火爆生气。
炕沿上坐了个老头,这便是张虹的爷爷了。见石川进来,也笑眯眯地站起来。
石川弓着身子说了一大堆客气话,老头用烟袋点了点炕沿,说,“坐!坐!”
坐下后,石川问老头记不记得当年瑞穗村的情况。老人说,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大部分不记得了,瑞穗村是日本开拓团的集中地,中国人很难进得来,你们都有枪,中国人不愿惹那群恶狼。
石川说,住在村里的日本人也并不多么舒服,有天夜里,村里挨了炸弹,弹药库也着了,死了200多人。又搂起胳膊说她臂弯上的这块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痕迹。
老头说这事他记着,是民国三十一年腊月二十的事,共产党利用送玉米种子的机会进去闹腾了一回,总共不过20分钟,鬼子的装甲车来了,人也早撤了,瑞穗村成了一片火海,那大火,把半个天都映红了。老头看着对方亮光光的疤说:“那回引线儿的就是我。”
石川没说话,吸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村里还有没有开拓团留下来的房屋建筑。
老头说没了,什么都没了。“留那干什么,鬼子一走人们立马就把房拆了,难解心头之恨呀!那些压水机、电磨什么的,都沾过中国人的血,谁看了谁揪心,拆了,井也填了,另打。”“爷爷,村西头堆水泥的那间半地下房子不也是日本人留下来的吗?”张虹在一旁补充,“我领石川奶奶去看看。”“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老头不满地看了孙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