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5页)
“瞧你这大哥聪明的,话说得多在理儿,外国人中国人可不都得喝水么,连动物园里的黑瞎子还喝水呢。实际呢,外国人享受的中国人就不许,龚雪怎么的,大明星吧,进大饭店不照样让服务员挡了驾,外国人能进,中国人不许,眼下就这德性,大哥您忍着吧。”
“我也是外匡人。”
“您老哪国人?”
“日本人。”
“看您这样儿也充不了美国人,说个日本鬼儿,高丽棒子啥的倒能哄哄没出过兴安岭的鄂伦春,也别小瞧了咱这随凌镇哪,如今也开了放啦,啥不知道,您身上这件黄大衣24块钱一件,没错儿吧?”
“我叫松川武。”
“还大老虎呢。随您的便,高仓健,横陆敬二,您爱叫啥叫啥,一天一换俺们也寻不出壶来。”
跟那娘们儿论不清理儿,她值夜班,巴不得你再多费点嘴皮子给她解闷儿。孙树国一气之下回去蒙着脑袋睡了。
石川老太太睡到9点多才醒,一睁眼,玻璃上结满了冰花,如山川,如白菜叶儿,如明快的流水二……多少年没见了呢,老太太爬起来在窗前细细地欣赏着。她用手指在“花”丛中点了个洞,眯起眼朝外看。
东京的商店此时尚未开门,这里的店铺已是人进人出,熙熙攘攘了。街上搂房不少,马路也比旧时宽了,铺了柏油,旧日的面粉仓库早已不见了踪迹。人多,车多,人车交汇,成了一条热闹吵杂的河,缓缓地流动。是40年前荒凉衰败的随凌镇么?
儿子进来了,笨手笨脚地帮着服务员收拾床铺。服务员一抖,软缎花被里扑噜噜掉下一个小纸口袋。
“什么呀?”她拣起来用手捏着。
“豆恩涛。”老太太说。
“豆恩涛是怎么个东西?”
“化学和成的怀炉,与空气一接触就产生热,可以在24小时内保持70度。”
“比热水袋还方便啊。”小服务员稀罕地看着,“用一次就扔?”
“扔。”
“多可惜,这么好看的小纸袋。”
孙树国看着纸袋想是不是在东北给母亲买件皮背心。老太太问姑娘叫什么,姑娘说叫张虹,是镇南诺敏河边上三义囤人。
孙树国问她认识不认识一个叫沈丽荣的。
“那是俺婶。”张虹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
“待会儿上你们家。”
“那俺得先回去告诉婶跟爷爷,收拾收拾。”张虹说着就朝外被石川老太太学住。
“舍年日本开拓团住的瑞穂村也在你们附近?”
“瑞穗村啊,那是老辈子的事儿了,就是我们囤啊。可自打我记事它就叫三义囤,是纪念三个抗日牺牲的烈士才取的。”
“村周围那条沟还有?”
“早填啦。听俺爷爷说过去是有条沟,日本鬼子留下的,护城河似的,一下雨就积水,常有小孩子滑进去。牲口啊,车啊进进出出也不方便,我还没出世那会儿就填啦。”
石川失望地噢了一声。
早饭后,孙树国陪着母亲沿着平坦宽畅的马路朝南走。拖拉机嘟嘟地从身边驶过,车上的小伙儿神气实足,帽儿歪戴着,屁股故意颠起多高。也有马拉的车,无论黑马白马都把脑袋昂得高高的,鼻子里喷着白气,得儿得儿跑得挺欢势。车上满坐着红着绿的姑娘媳妇,叽叽喳喳地笑闹着,噗噗地吐着葵花籽皮。见了路上的石川,霎时都住了声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看。猛地有个丫头喊:
“老太太还穿裙子哪!”
于是车上立时暴起笑浪,“小白靴”、“红嘴唇”、“老来俏”一通乱嚷。
“少见多怪。”
石川老太太不高兴地嘟嚷。
孙树国问母亲,过去老百姓是不是也冲她这么吆喝。老太太说不,“那时的中国人比现在懂规矩,见了我们远远就鞠躬,哪象这样。”
“变了。”
“是啊,变多了呢。”
公路两侧是一望无际,天与地相连的广阔平原,收获过的沃土上覆盖着一层白白的雪,天与地显得更加明净、厚润。石川拨开积雪,用手抚摸着冻得结结实实的土,满怀感情地说:“还是那么肥——”她对这土太熟悉了,象对自己老家名古屋的土一样熟悉,她在这里耕作过,流过汗,曾经为它花费过不少心血,她曾认真地把它作为自己的土,尽管那是一个悲剧。前方一片灰濛,一棵高大的山毛榉在雾气中屹立着,那是昔日模范瑞穗开拓团的集中地。她顺着发着白光的路朝前跑去——
以前这条路三里五里便被一截截切断,断面之间按照日军卡车轮距的宽窄用水泥相连,因此路面只有日本的汽车能开,其余车辆一律上不去。这是开拓团的杰作,他们把它自豪地称为“警备公路”,中国人则呼之为“窟窿桥”。她所在的瑞穗开拓团是武装移民团,是满蒙开拓团中较早的一个移民团。日本政府为缓解国内矛盾,扩大市场资源的来源,确保已经占有的中国土地,自1936年开始计划在20年时间内向中国东北地区移民100万户。庞大的移民计划从1937年开始实施,开拓团一眼相中了随凌镇诺敏河两岸的肥沃土地,在枪口的威逼下当地中国百姓纷纷背井离乡,开拓团采用强占的办法将地盘划归自己所有。瑞穗开拓团的成员来自日本各地,是按地区对口动员来的,男女对等,便于组织家庭。来到中国后,各方面都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官方提供肥料、农具、种子,尚可雇用大量中国农民耕种土地,很快在诺敏河岸边形成了一个农业整体。加工厂、修理站、酱油坊、面粉库……相继建成,他们向日本军提供农产品,成为为日本军提供军方物资的重要后方基地。瑞穗村有215户,一万零一人,成年人不论男女都有枪,有自己的弹药库和保卫部队。后来的情景就不那么妙了,中国的抗日组织不断袭击瑞穗村,村里的男人不断被调走补充急剧减员的战斗部队,家里净剩了妇女和孩子,对军队的供应也大到了超出支付的限度,开拓团的生活日苦一日。不少人对政府彻底失望了,到支那来,既未“大展宏图”,也未“开创美好的东亚共荣”太阳神再也没有能力顾及他们这些海外子孙了。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猪狗般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