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16/17页)
小雨问。你们在滏州要搜捕什么人?
柴田说。不清楚,对一般士兵来说,这样的捜捕就意味着开杀戒,见谁杀谁,至于要逮谁,似乎不重要。
那么你在滏州杀人的那座大院子在城的什么地方?
记不清了。
知道久野胜雄这个人么?
久野……
华北特别警备队的,也在滏州待过这么说该是北特警的人,那是一支特殊的部队,北特警在涉县围剿失利以后好像立即受到了改编。
关于一九四三年河北的事情,柴田老爹再提供不出更多的东西,天已经很晚了,柴田老爹从壁橱里取出被褥为小雨铺床,本应是儿媳千的活儿,如今儿媳已去,不得不由老爹自己来干。被褥很千净,散发着樟脑气味,老爹说这是他儿媳妇临走时拆洗并收存的。又说那个媳妇除了爱抽烟,起得晚,手脚慢,再没什么大毛病,心肠还是挺好的。小雨说中国东北妇女很多人都抽烟,老爹说他知道,但在日本不行,村里女人们背后议论得很厉害。
夜里,小雨睡在柴田家的榻榻米上,看着炭火在房顶上映出的红光,听着老爹一遍遍的翻身、咳嗽,久久没有睡意,满目墙旮旯、桌子腿和散乱用具,人的视觉角度变作了耗子,十分别扭。风吹得拉门纸呼呼地响,院里有什么东西被风刮倒了……小雨又想起了狗熊横泰,想起了顽固不化的神木町长,想起了那陌生的喂,是哪一位的急促话音,想起了已经到达东京的邱大伟的妻子,想起了林尧和他那只病病歪歪的狗熊,心中一阵烦乱。五十余年前,滏州、涉县的事情让人捉摸不定,久野的态度又讳莫如深,一切都如窗外呼啸的风,她不知自己能否将这股飘忽不定的风抓住,也不知能否将这件远年的故事讲得清楚。用逻辑来推断,它并不丝丝入扣,内中满是不可理喻的矛盾和超乎人之常情的东西,因为其中有不少关键环节被带走厂,带往未来成为永远的不可知。
早晨四点钟天就亮了,东边窗纸已经泛红,看来是个晴朗的好天。小雨看老爹睡的地方,被褥均已收起,灶间的大锅热水已经滚开,那只秋田狗也不知去向。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自知犯了与老爹儿媳妇相同的毛病一一晚起。
拉门出去果然是大晴天,碧空如洗,山林树木一色的白,晃得人睁不开眼。小雨向正在清扫牛棚的老爹打招呼,老爹应了两声又低头清理牛栏。栏内拴了四五只花牛,都很温顺地吃着草,另一个栏里圈着三两只小牛,牛棚收拾得干净整洁,老爹还不满意,正用铲子一点点刮墙边的污渍。小雨要帮忙,老爹让她用门边的塑料桶打温水将牛的乳房、屁股、尾巴清洗干净,说他马上要挤奶了,六点钟奶车过来收奶,届时奶不预备好车是不等的,赶不上奶车,挤下的几桶奶就废了。
小雨依着老爹的吩咐清洗牛尾巴。原以为轻松,实则是件很艰苦的工作,洗一头牛得用三桶水,原想那牛粪一见水就净,孰料却油乎乎地粘手,本还干净的乳房竟让她抹得一塌糊涂。奶车对奶的检验标准相当严格,奶中稍有不净物,哪怕一根牛毛,也拒绝收购,因此清洗工作就显得十分重要。小雨干得很狼狈,也没有速度,前面好不容易洗净的一头又拉了屎……
一个穿牛仔裤、蹬高筒靴子的老太太从门外过,见到棚里的热闹景象,在院中大声说。是媳妇回来了吧?老爹说。不是媳妇,是媳妇家乡来的。老太太说。我看也不像日本女人,哪有这么干活的。老爹示意她小声,说干活的这位懂日本话。
老太太一听赶忙跑进来,赔着笑说。让您受累啦!小雨扎着一双沾满牛屎的手也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老太太故作惊讶地说。人长得漂亮,日本话也说得漂亮啊!又嗔怪柴田老爹不该让客人干活,说着抢过桶去,三。五除二,把尖牛洗得清清爽爽。老太太年纪虽大,干活的速度与质量不得不让人佩服,连小雨这年轻人也赶不上。小雨于是又想到了王立山和他的媳妇,想到了每天上班时在东京地铁通道里遇见的急匆匆小跑着的上班族,有人在自动电梯上还不断地跑……日本人的节奏和效率在许多场合能使人明显地感觉出来,同样,中国田园牧歌式的作风,在国人生理心理上影响程度之深远,也是出乎人们意料的。
午饭之前小雨在街上转,妇女们见她,老远就鞠躬问好,亲切而有礼。待她过去以后,马上可以听到交头接耳的议论。中国人……这使小雨厌烦日本人接触外国人,远没有中国人的大度与坦诚,泱泱中华,造就出她的子民们具有可纳山河百川,可容四海虾夷的广阔胸襟与恢弘气势,这是岛国意识颇强的日本人所无法相比的。有几个穿制服的小孩,背着书包跑进学校。一会儿,学校里盖满白雪的操场上响起了君之代国歌,一面中国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含有某种反感成分的日本国旗,在朝阳中庄严升起,孩子虽只数名,面孔是肃穆的,教员也都是西服领带,卜分严肃。学校的建筑是全村最漂亮的,小雨真羡慕这些孩子,在深山里能接受这样完好的教育。日本自一九四五年战败后制定法律,中小学一律实行给食制,即光学杂费全免,还由国家供应午餐,这是一个有远见的英明之举,其战略意义的深远在今日已得到证实,然而那一双双注视着国旗、明亮无邪的眼睛却使小雨想起了《朝日新闻》的份调查报告,归国子女在日本的学校中往往受到日本学生的歧视,百分之七十的人有过被日本同学骂滚同去,巴嘎牙鲁等话的体验……柴田的两个孙子想必也在这里就读过,是否也受过孩子的歧视与谩骂,难以想像。小雨找到学校教师问,说那两个孩子只读肀年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