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7/7页)

站前广场开始苏醒,有人陆陆续续聚集到进站口排队。天气还是凉。爸爸单肩背着包,低头穿过广场。地上的青石板有坑坑洼洼的裂口,有一些碎纸在风里跳动,远处的环卫工人扫地发出沙沙的声音。广场空旷。爸爸从进站口回望,似乎看到那一年大串联时充满广场的人头和条幅,又似乎看到上一次去深圳前他们在进站的人堆里挤来挤去。爸爸又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广场只有石板和零星几个赶路人。

爸爸心里并没有计划长时期的远行。他并没有想要去比深圳还远的地方,他多次对自己说过一阵子就回来,去走走、想想事情就回来。在他临走的早上,他对未来还是一片模糊,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请求与他会面的英国老板帮他出国。他将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提出请求,英国老板将会答应他,但只是帮忙办理,不负责他到了英国的工作与生计,但他觉得没关系,那就够了。他将会计划接我和妈妈出国,但他没想到一出去要几年才能稳定下来,拿到合法签证,更想不到九零年前后出国变得极困难。在他透过轻薄日光眺望站前广场的这个早晨,他没有想到自己将十年见不到我和妈妈,二十年不再回来。他那个时候还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情。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又是把一切都想过了的。他的眼睛滑过火车站红色的标志、标志前扛着麻袋的赶车人、广场上的英雄雕像、远处百年的铁桥、更远处六层红砖居民楼。他极缓慢地看这一切,就像最后一次看它们。他在自己对自己仍然懵懂的那一刻,提前做了告别。在很多年后的回忆中,他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

在王老西到来之前,爸爸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就像凌晨的梦境,看到一连串画面,可是一旦睁眼试图捕捉,又什么都没有了。他在那梦境般的等候中重新经历了他的一生。他一直在奔跑,为了一些不知道目的的事情奔跑,耳边总是有声音响起来:你该向这边,你该向那边,那些不同声音让他紧张,于是他跟着它们奔跑,不停地跑。到了最后成了一场追缉,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该向哪边跑。他想摆脱那些声音,它们如梦魇紧紧追赶,包裹着他,他不得不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远得听不见它们的地方,他才变成只身一人。到了最后,他的身后就只有一件东西,就是那口唾沫。他的逃离就是他与它赤裸相对。这个离别的清晨,他透过所有苏醒的风景,似乎隐约看到了那最后的孑然一身。

他还想再抓住些什么,像是暴风雨中抓住一波海浪。可是他没时间了。他已经听到身后喊他名字的熟悉的声音。火车站的大钟敲响了七点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