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6/7页)

妈妈站起来,低低地说:“随便你吧。”

她说着端着水盆到水房去了,水盆里是我一天换下来的尿布和吐湿了的围嘴。妈妈转开水龙头,让喷涌有力的水流冲击自己的双手,让水声盖过其他声音,她用力搓洗,水的冰凉让她的手发疼发麻,能够转移相当一部分注意力。她用后手背擦脸,带着肥皂沫的水让脸上变得更湿,她只好又用衣袖去蹭。

这时爸爸出现在水房,妈妈转过脸去,爸爸从她身后环抱住她。水声哗啦啦敲击脸盆,发出塑料震动的空洞声音。妈妈的手被环住了,无法关上水龙头,水从脸盆里满溢出来,她挣扎了一下,爸爸却不动。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下来,充满裂缝的玻璃上映着黄色灯泡和爸爸妈妈的脸。

“云云才八天啊。”妈妈轻声说。

“我很快就回来了。”爸爸说。

从水房再回到屋里,妈妈不再哭了。她像往常一样给我喂奶、换尿布,洗脸、洗屁股,然后试图哄我睡觉。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我却不像平时那样容易入眠,过了很久都不睡,瞪着眼睛看着他们,面容安静却悲戚,让妈妈看了一惊。也许我是在不自觉模仿妈妈脸上的表情。这表情她不自知,我也不自知。

电视里又在播放国庆阅兵,学生们在头顶举出“小平您好”。爸爸看着那几个字有一点愣神,黑白屏幕画面粗糙,不时蹦上雪花星星点点,学生们咧着嘴在笑,笑得无声无息,却无比酣畅淋漓。他想起他在深圳看过的商场里的巨幅画像。

“等我到了深圳,”爸爸说,“我就打电话回来。”

又是几乎一夜无眠,妈妈和爸爸都安静着辗转反侧。妈妈以为爸爸睡着了,爸爸也以为妈妈睡着了,又或许是他们都知道对方没睡着,却谁也不想捅破这件事。半夜爸爸在翻身时握住了妈妈的手,妈妈也没有动,就这样躺到了天蒙蒙亮。

天光熹微中,爸爸翻身坐起来。他轻手轻脚穿好一件干净的白衬衫和一条的确良裤子,将谢老爷子特批厂里给他补助的差旅费和一些零碎物品装进昨晚就准备好的手提袋,洗了脸刷了牙又把毛巾牙刷装好,查看了火车票,穿上鞋子,紧了紧裤子皮带,推开门。整个过程妈妈都是眯着眼睛从眼缝看着的,直到最后爸爸站在门口,最后望着躺在床上的我和妈妈,妈妈才紧紧将眼睛闭上。爸爸看了好久,也许有十秒,也许有半分钟,最终踏出门去,轻轻将门合拢。妈妈的眼泪直到这时才落到枕巾上。

最后的注视让爸爸也心软了。他走到门外,忍不住自己也动摇了。他看着前方的地面。走到哪儿去呢,又为了什么呢。他只是机械前行,身体按照事先计划好的、设想过好几遍的路线向前走。他一边在空白而有点麻木的大脑中搜索理性的离开的理由,一边感觉到后悔。他告诉自己此时停下还来得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还是在向前走,不知不觉已经离大院很远了。离得越远,似乎停下的理由就越淡弱。天还没有完全亮,青灰色的天空飘着湿润的云影,远处有泛白的亮光,秋天的清晨有点冷,露水蒙在背包外。

他等了一会儿第一班公共汽车才发车,车开了,他有一瞬间后悔,想下车,可是等车子真的在下一站停下,不知为什么,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似乎此时屁股变重了,挪不动。车子又开了一站,又一站。离火车站越来越近了,他已经不去想了。

他到早了。到达火车站前广场的时候,离他和王老西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决定先去吃早饭。火车站右侧有一排简陋的平房,顶上的招牌写着“火车站快餐”的字样。只有一家开门了,他走过去,要了豆腐脑和包子。老板显然没有完全睡醒的样子,沉着脸,收了钱,也不说话,将包子碟子往桌上一扔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边上小憩。爸爸吃了一口,热的,但不好吃,他伸手想招呼人给自己斟点醋,就在抬起手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心里一阵跳动,他又吃了两口,食之无味,放下筷子,在座位上呆坐了一会儿,跳起来奔出店。他想回家。他朝来时的公车站跑去。他跑错了方向,到了一半才发现。他调转回头跑,可等他到了下车的地方,发现上车是在马路拐弯的另一侧。他又拐了弯,距离车站还有 100米的时候,眼看一辆车发车启动了。他加速冲过去,可是车子带着轰隆隆的颠簸从他身边呼啸而去。他双手撑着膝盖站住,喘着气,又坐在路边,心里一阵下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放松。他目送公车远远离去的背影,抱着书包坐着,等待下一辆车。可是他没等到。约莫过了五分多钟,他的呼吸均匀了平静了,就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慢慢朝进站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