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7页)
我发现微月说得对,在所有这些纷繁的世界画面中,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找自由。
有一天下午,发生了一件小事。
那天早上,我提交了一份报告。统计局很大一部分工作是写报告。上面一个精神下来,下面要变换方式表现这种精神。做一些工作,做一些改革,本是细小而简单的事情,却定要与领导人讲话精神相合,写起来就十分费劲。这方面我一直不如同事们擅长。她们都有灵活的思维能力,可以保持工作里和工作外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状态,之间却不制造任何裂隙。以服务人民为荣,以背离人民为耻。电脑关上、文章合上,继续抱怨老公和小孩,继续比较打折和工资单上的小数点。她们能既相信一件事又不相信。可以认为官员整体高尚,个体不高尚。相信中央决策永远都是对的,但也相信过去很多决策是错的。
报告好容易交上去,我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可是那天下午下班之前,部门主任突然叫我去他办公室聊一下。
“坐。”主任指了指写字台前的位子。
主任的办公室很大,只放了书桌和一个书柜,空地还能放下一个乒乓球台。
“小沈啊,”主任一边泡茶一边缓慢地说,“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我揣度他的意思,说:“没……没有啊。”
主任绕着圈子拉拉杂杂说了很久,先是提到我报告里的两处格式错误,又说各个部门相互之间的比较,最好不要有人拖后腿,还说起他个人的经历,说他向来重视培养下属,但良苦用心往往得不到体察,又说有什么不满都可以沟通。
或许看出我情绪上的焦躁不安,主任最后才道出问题的所在:“我听人说,你觉得,我给你的工作分配得不太合适?说我固执?你是不是觉得我压制了你的才能?”
我仔细琢磨了半晌,方才想起来,前日里一次聚餐,我喝了一点酒之后,赶上有人问我工作半年的感受,我就说了些对工作的不适意。起因是有一次我去问部门主任,经济核算中劳动报酬和资本形成是如何计算出来的。主任说文件里都有公式,是按照上一年推算出的,我又问上一年是如何算出的,主任说是按照上上年算出的。这样就推到起始年份。我追问说调整的系数是不是有点过时,主任恼了,说这公式极为复杂,不懂不要瞎说,这是中央部门定下的,必然有道理的。自那之后,主任和我似乎有了罅隙,有过几次言语的摩擦。
聚餐中,我只是零星说了点心情,自以为说得比较含蓄,而且以为没有其他人听到。当主任提起来,我打了个寒战,恍然想起某个长辈曾经的劝告:在机关工作最重要谨言慎行,别人总会知道你说过什么。
They are watching you.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我的脸颊有点发烫。我抓起包,跑下楼梯。楼道里很黑,下班之后的人去楼空留下空洞的阴影。我心里有熔岩翻腾,闯进外面的空气,料峭的春风像刀子划过我的脸。我的头脑思绪混乱,和身体的燥热搅成一团。
啪!我趴倒在地。
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贴着地面,脸上疼得像要炸了。原来是拐弯的时候,跑得太快撞在一辆自行车上,摔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撞击让一切静止。大脑一片嗡鸣的空白。疼痛像一把刀子,切断躁动思维,让我慢慢冷却。我的头脑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就这样了吗,就这样一辈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