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6/7页)

回家之后,我和微月重新走得很近,将大学四年的距离抹平。

零七年一月,微月确认了怀孕。这事对我震动极大。去微月家之前,我心里不安,担心自己精神状态太差,会给她带来不良影响。

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和微月的二十三岁生日都还没过,她就要做母亲了。我明显没有进入那个状态,每天还在纠结一些何去何从的问题。听说人在无所事事的年纪都想过这些事,后来有了正经事,渐渐就都忘却了。我显然没有到那个阶段,也不愿意到那个阶段。

微月一点都没有怀孕的富态,反而略微变瘦了,显得有点憔悴,头发松松地挽着,显得脆弱。她说她吐得很厉害,什么都吃不下,已经瘦了五六斤,不过最近好了一些。我不知道能怎样安慰,只是问她每天吃什么喝什么,然后像妈妈唠叨我一样唠叨微月,要吃好一点,多吃点营养。其实我完全不懂孕妇应该怎样吃营养。

我问微月结婚是什么感觉,她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两个人住在一起。我问她你们的钱都放在一起吗,她说也没有,太麻烦了,就是各花各的。我问她那你们在一起玩什么,她说她先生工作忙,也很难有时间一起玩。我又问那结了婚能做什么,她笑了,说看电影时总能一起吐槽,我说我和大学室友也可以。最后我问她做母亲有什么不一样,这一次她显得相当郑重,带着一点难得的忧伤说,就是有那种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感觉了。

微月给我传递了不少老同学的信息。我很久没和任何人联系,消息都靠微月给我更新。好几个女同学进了银行,另有两个考了公务员。男生有的在保险公司做销售,有的卖手机,有的去新东方教英语。结婚的有一两个,预计很快要结婚的还有三四个。新年有一次聚会,微月说,看上去男生变化更大,有的已经凸显了肚子,发际线也开始退了,以前看着很帅的现在早就不帅了。

“微月,”我鼓起勇气直接问她,“你就想要这样一辈子了吗?”

“哪样?”

“就这样……结婚生小孩,在家门口上班。”

“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不好,”我说,“只是,你原来想去很远很远、很远的地儿。”

“你不是也没有去吗?”她问我。

“问题是我是在纠结啊。”我说,“我还是忘不了原先想找的那种……自由。”

我以为她会对我说少年时的梦想不算数、长大了人应该成熟一些之类的话,我没想到的是,她想了一会儿,说:“云云啊,你想过该去哪儿找自由吗?”

零七年春节,吴峰从美国回来,召集了几个中学同学,晚上出来吃饭。

那顿饭吃得很尴尬。徐行和另一个已经工作的同学见面就有共鸣,一直说工作上的事。吴峰说起美国的单纯生活,上上课,做助教,给学生判作业,其余的时间就去操场上打篮球。徐行不由自主笑了。在他眼中,这样的生活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和他觥筹交错的成人世界比起来,实在是太小儿科了。他不断运用这一点身份差别。他问我们,也问吴峰,知不知道什么是股权置换,还跟我们说,未来挣工资什么的没前途,创造财富还是得资本运作,资本市场是一天身家翻几番,不是挣工资能比的。我问资本怎么运作的,他说了些东西,但说得模模糊糊,说来说去也没说明白。吴峰说起美国,说中国的金融市场和美国比还差得很远,至少差一代,说不准差两代,这就好比马车和汽车的差别,又像 386电脑和奔腾的差别。但是问他什么叫差一代,又问他中国金融比美国金融少了什么,他却也不知道。徐行说近年中国市场发展很快,谁占了先机谁就成功。吴峰和徐行就这样空对空地争论起来,争得有些混乱,不仅证据不足,连两个人各自的论点也不清楚。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些渠道听来这些观点,又混杂了什么个人情绪。仿佛出去的人为了证明出去是对的,留下的人为了证明留下是对的,都期盼自己选择的一边超过另一边。留下的人预测国家的上升,出去的人反过来。国家成为证明个人正确性的谈资。

晚饭在乱糟糟的燥热中结束。夏日的温度和空调的冷风混杂,造成忽冷忽热的不舒服。我有一点头疼,惯常的压抑感又袭上心头。我看到每个人都在说我不懂的话,带着所有来自我不习惯的世界的信息。我站起来,跟在所有人身后,摇摇晃晃走出饭馆。湿热的晚风包裹着街对面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

那段时间在信息里漂浮,从四面八方汇集来的信息。创业。新领域。资本运作。投资。变化。占领先机。所有环绕在周遭的物质变化都通过开合的嘴唇化作精神信息,流溢而出,在身边流动盘旋。接收的消息在下一次播放出去。我们成为兴致勃勃接收和发送的喇叭,以道听途说的一斑,窥探世界信息之全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