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8页)

“你们下去查吗?”

“还不太清楚……可能有审计部门去查吧。”

“得去查啊。”爷爷叹了口气,“不查怎么知道是真的假的。”

那些关于数字的花巧,我不进统计局也听说过很多。统计数字每天在电视上闪闪发光,每年按照既定步骤增长,一定不多也不少。粮食、钢铁、衣服、电器、玩具、汽车、飞机,数字爆棚翻番,勾勒出曲折向上的无限曲线,势不可挡,永远都不会停滞,带着整个时代的排山倒海破浪前进,坐火箭腾飞。在那些眼花缭乱的数字和节节攀升的柱形图中,人被淹没在腾起的声音泡沫和灰色尘埃中,不见了踪影。数字在狂奔,在凌乱飞舞,却又永远在高层的计算和计划中,不差分毫。这其中的隐秘机理,刚入职时我还不甚了了。

“数字要是不对,是要出大毛病的。”爷爷又说,“大跃进那两年……”

我等着,很希望爷爷再说两句,但爷爷停在非常克制的地方。我知道爷爷第一次被揪成右派就是因为大跃进中说了质疑的话。因为如此,爷爷对那段时间讲得很少。爷爷对大部分过去的时光讲得都很少。由于早年的国统区经历,爷爷在文革中被批斗、被打倒,折磨得很惨烈。因此爷爷也很少讲太原的事情,很少讲解放前的整个经历和文革中批斗的经历。对于痛苦和所有不公正,爷爷都很少讲,似乎不愿意抱怨,也不想原谅。

爷爷偶尔讲起来的,是刚刚解放时的和平时光。那个时候人心还简单,一心奉献和建设,对未来也是真心笃信。爷爷说,五十年代是段好日子。他还记得他们刚进城的那几年,食堂吃得极丰富,接管了过去外资银行里专门给金融家做饭的大厨,把国际厨师变为食堂厨子,每日吃得朴素却极美味。但那种好时光没有持续多久,大炼钢铁之后,连食堂的锅都炼了,也就没有可吃的东西了。

“你知道那会儿多可笑吗,”爷爷回忆着,“号召炼钢铁,把自己家的锅碗瓢盆都烧了不说,连银行的铁栏杆都拆了。可不是吗,多可笑,我们半夜里给叫起来,给叫到银行去,拆栏杆,把银行里面外面竖着的栏杆全拆了,后来好多天,楼梯边上就那么空着。”

我想起心里一直以来的疑问,问:“那会儿就没人觉得荒唐?”

“怎么没有?”爷爷说,“把栏杆都烧了,谁看不出荒唐!”

“那就没人说什么吗?”

爷爷摇头道:“谁敢说!”

“可是那么多人呢!谁能限制所有人……”

“那会儿和你们现在可不一样,”爷爷叹道,“都在那位置上,谁不想保全自己。”

爷爷不是爱说话的人。他知道一些事情可笑,一直都知道,但这些感觉他从不和人说。从少年时,他就寄居他人住所,就养成寡言的习惯,战时紧张更学会观察世事,就像他持续几十年的胃痛,始终侵扰,却始终压在肚子里。他一直认为没有任何手段能知道其他人心里的真实想法,哪怕是滔滔不绝的对天指地的自白。沉默是不自由,也是最后的自由。

爷爷平时喜欢叉着手坐在里屋,眼睛望着天空,像在思考,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家里的大事小情基本上交给奶奶打理,爷爷只在报纸上用圆珠笔画下想看的节目,戏曲和乒乓球,按时按点打开电视,其他的时间里,更像一尊无欲无求的雕像,似乎外界发生的一切新鲜和运动都与己无关。然而这种无关只是表面上的,世界上发生的所有运动,最终都存在于爷爷心里。

爷爷奶奶是大风浪里幸存下来的树叶,最终相依为命度过孤独的晚年,平静却也寂寥。奶奶偶尔讲起过去的事,讲起太原战役中的逃难,那时她十五岁,还不认识爷爷,她母亲是不识字的农村女人,抗战后流落进城,给国军军官太太洗衣做饭。炮轰太原城的时候,奶奶亲眼见到炮弹掉落在眼前,将地板炸出大洞,弹片飞溅到她旁边人的身体里,那人扑倒在地。奶奶跟着她母亲逃入山林子,在人群中丢掉了一只鞋子,光着脚踏过干裂粗糙的松枝,吓得瑟瑟发抖,脚上流血,都感觉不到疼痛。事后过了很多年,奶奶对风起云涌的时事基本上已经分辨不清,但仍然记得那只山林子里掉落的鞋子。她是幸存者。这是这几十年她对过往岁月的最深印象。

后来,工作了半年有余,我对爷爷的问题渐渐摸出了门道。所有数字都包含人的操作,最终呈报的数字,是所有人都满意了的数字。企业上报的数字是精心设计的,要和税务局的数字相合,企业想少缴税,因而倾向于瞒报少报。然而政府总是希望企业多报,这样才能有政绩,市里开会按 GDP增长给区长排座位,GDP增长率不好的区长要坐到边角柱子后面,因而区领导总是让统计局给最大的企业打电话,询问他们产量为何下降,为何没有超额增长。这样两种力的平衡会达到一个折中的数字,不会过高,也不会过低,至于是不是接近真实就说不清了。企业几套报表也说不好哪套是真实。区里得到了数字还要调整,很可能为了光荣虚报一些,也可能瞒报一些,以免第一年增长太快,第二年增速就慢了。各个区都有虚报,市里也知道,最后会统一下调,然后到省里、到中央再逐级向下调整。最后是许多层凭人力和经验的上下调节,达到了各方满意的数字,让每一年恰好达标,总比计划高那么一点点,显示计划的英明。数字确实是从现实来的,不是凭空捏造,但已经经过几重哈哈镜的反射,形状变幻不定了。现实迎合了计划,计划就总是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