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8页)
“那如果一边是自由,一边是责任,该怎么选呢?”
“我不知道。”爸爸说,“……不过这俩,一般分不开吧。”
那个晚上过去没几天,我就去签了工作合同。妈妈老同事介绍的工作,一直等我确认。工作是在区里统计局,档案挂在其他单位,只是借调到统计局,不算公务员,我也不知道算什么编制。据说过两年就能转正。我对这些事既搞不懂,也不关心。
我还记得跟着妈妈去她老同事家里的情形,我们拎着超市里买的包装夸张的干果牛奶和橄榄油礼盒,外加一条几百块的伪名牌大花丝巾。她老同学是个瘦高个的小眼睛女人,大笑的时候露出长长的牙床,说话很热情,对帮忙的事情表现出慷慨大方,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但与此同时又非常傲慢,委婉又含蓄地指出了丝巾品牌的不上档次,为我们普及了几个牌子,说的时候有一种拉开阶层差距的刻意。妈妈说过,老同事原先在厂里不大受待见,因为腿脚不好总是少干活,和很多人关系不好,妈妈因为曾在她生病的时候照顾过,算是她少数几个有来往的同事。她的老公话不多,说了几句话就摆摆手回到房间去了,似乎这样的事情虽然愿意做,但他作为大人物却不愿与我们这样的小人物结交。
妈妈寒暄着找话题,对显而易见的轻蔑视而不见,听着老同事对小孩的炫耀,还配合地频频点头,一个劲说着夸奖和感谢。这让我觉得十分心酸。我几次想拉她起来回家去,可是又忍住了。从她家出来,我对自己十分愤懑。我为我没能及时找到一个工作、又没有能足够坚决地阻止妈妈感到愤懑。
毕业前那几天,我回到学校参加答辩和毕业手续。我的作息晨昏颠倒,陷入一种魔怔,半夜里会突然坐起来,醒来自己也吓一跳。在梦里,我回到中学,又从中学梦到大学毕业。在梦里梦到的大学毕业中,我是仗剑行走天下的骑士,穿侠客的短衫,骑高头大马,以梦想为旗帜在世界驰骋,组建自由思想的花园,写天下传奇,除人间不平。我梦到我在鲜花灿烂的原野里大步行走,昂首挺胸,面色骄傲,想象着全天下人对我的钦羡,然后突然一瞬间,我看到地上的脸,每张脸躺在一个舒服的土坑里,带着讥讽的笑意看着我。我突然无法行动了。我意识到他们已经躺在那里好久。
我于是惊醒过来。
毕业两周后,我开始上班。早上八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最初的几天只是开会,然后负责把表格上手写的数字输入电脑上的Excel。统计局总共十几个人,除去局长、副局长、科室主任,以及司机后勤,也只有不到十个人做业务,每个月把全区的企业工商户报表收上来,输入电脑,计算总和数字,然后写常规分析报告,这样连滚带爬把所有流程走完一遍之后,一个月的时间也差不多过去了,准备开始下个月。从巨大报表上的潦草数字能看出什么,我不知道。那些数字从纸上进入电脑也仍然是数字,不带任何表情。我计算着这个月比上个月多出的数字,但是这种增长意味着什么对我是个谜。
工作后三个月,中介帮助我们以我的名义办了贷款。这些年爸爸陆续寄回来的钱,妈妈存下来约莫二十万,加上二十万贷款,买下了一套近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商品房。贷了三十年,一个月还款一千多。商品房离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不远,在城市比较偏僻的地方。交钱那天,我跟妈妈去看了正在建的工地。样板间小巧玲珑,表面华丽,工地一片狼藉,未来的房屋以钢筋水泥的样式仓皇裸露着。
我在尘灰的风里站着,感觉日子像这工地般狼藉。
工作一个月后,有一个晚上,我去爷爷家吃饭,爷爷问起我工作的事。那时爷爷刚过了七十四岁生日,记忆和思维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清明。爷爷问我工作方法、细节、GDP数据的统计正误。这些事情少有人问,一般人问的多是编制、工资、福利、分不分房子。那时我才知道爷爷心里仍有天下。
那时我刚入职四周,说不上了解。爷爷问我的工作的事情,我大多答不上来。
“你跟我说说,”爷爷从老花镜背后看着我,“每年这 GDP数据真实吗?”
“这……我也说不好。”
“有造假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啊。”我说,“我刚来,这种领导们管的事,是不会跟我说的。”
“数据可不能造假啊,”爷爷的眼睛一眨不眨,在老花镜背后瞪得很大,“可不能造假。”
“我知道,我不会的。”我连忙承诺道。想了想我实在没有承诺的资格,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就是录入数字,只能保证录入的是真的。但要是别人改数字,那我也没办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