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8页)

她爸爸同意给她出学费,和我爸爸一样。可我们的情况是完全不一样的。罗钰的爸爸是一掷千金的企业家。她兴奋地给我讲了好多申请出国的流程和生活事项,包括可以租的房子和可以选择的旅行箱,但是她没回答我真正的疑虑。

“你也出国吧,”她说,“也来纽约吧,跟我做个伴儿,咱俩一起去逛街。”

“我还得想想……”

“别想那么多,你这么犹犹豫豫没有好下场。”罗钰说,“今年的申请马上就要截止了,你快点把简历发我,我给你改改。”

宿舍里有各种干脆的身影,如风飘过,我的踟蹰像找不到家的孩子,只等人将我拾起。李清音的男朋友在另一个城市上学,她考过去读研究生,不为学习,只为相聚。于舒回老家那边一个国企,是电力集团下面一个很肥的地方,一般人挤不进去,是亲戚退下来才得到的空缺。

“你不趁在学校最后这点空闲划拉一个男朋友,”清音说,“将来可就不好找了。学校里还是简单得多。你是没见过那些相亲的,我表姐二十五岁开始相亲,两人见面就谈钱,别提多没劲了。我说真的,你考虑考虑。”

“我是觉得吧,”于舒说,“找个体制内的工作、体制外的老公比较好。两人一个稳定,小孩上学什么的也有着落,另一个人出去赚钱。我之前工作没定,一直没法找,现在家里也能给介绍。女人嘛,也不用太上进。”

什么都是听得见的,什么也都是看得见的。语言褪尽了,只剩下笑。毕业前的慵懒变成空气里一声接着一声飘荡的笑,远远从楼道里就能听见。我推开宿舍门,走入那彩色的空气,问她们笑什么。电视剧和动画片,帅哥,吃完的零食袋子。她们拉我到屏幕前,我也一起笑,可是我多么羡慕那种欢愉。那欢愉又离我多么遥远。

“云云啊,”罗钰大笑着说,“都这会儿了你还进进出出忙什么?行踪也太飘忽了。我们刚才给你起了个外号,叫女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跟着她们一起笑。整个大学四年,我都独自进进出出。不是不能一起,是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不想让人看到。于舒从早到晚看网络小说,一会儿笑,一会儿哭,心无旁骛。清音和男友天天视频聊天,戴着耳机你侬我侬,节假日就飞过去耳鬓厮磨。罗钰踩着每秒 360圈的风火轮,这一秒还说着作业的事,下一秒就出门唱歌了。她们对生活都有着最简单的需求,因此可以对抽象的东西毫不疑惑。这和我多么不一样。

春天的潮湿从墙缝里渗入。日子如水流滑过,我在左冲右突中渐渐走到无路可去。心里时常一阵莫名的紧张,手心湿滑。我仍然在前思后想,想到遥远的事,喘不过气。周围人心浮动,充斥着各种声音。走廊里会听到完全不懂的方言,与父母争论什么。偶尔在食堂吃饭,隔壁桌的男生叫师兄师兄,叫得甚是熟络,然后却突然介绍自己的姓名班级,不外乎是刚刚认识的系友,咨询读研或读博的状况。上课时,偶尔从后门蹑手蹑脚走进西装裙子的女生,抱着厚蓝夹子,口红还没擦。三月的空气如同早春的猫,躁动轻浮而惶惶不可终日。

四月里,一切都有些仓皇。匆忙准备的申请没有结果。截止日期渐渐过了,寄送的材料只得到几封拒信和石沉大海。这就意味着,这一年申请失败了,出国不再可能。平心而论,对这失败本身我没有特别痛心,只是这让选择的困难变得越发尖锐。未来的方向悬而未决,拖得越久心底的不安就越多。

爸爸又打过电话问我的决定,我说还没想好。他问我要不要先出来,读一年语言学校和预科,明年再申请。我说我不知道。爸爸于是留我一个人继续想。他什么也没有替我决定,这样很好。我没有把决定的责任推给他,也就没有把未来的抱怨推给他。我仍然有种潜意识的感觉,觉得出去无法解决我的疑虑。

爸爸是个付诸行动的人。他心里纠结的东西,不跟别人说,也不找别人帮忙,独自去做。没有人知道他怎么想,只看得到他的脚步。我没有他这份行动力。我只继承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不满,却没有继承他的行动力。我同样只继承了妈妈不愿改变的保守,而没有继承她融入生活的热情。我于是像是负面的结合体,对琐碎的日子淡漠,却又没有冲破现状的决心。

据我观察,行动力最重要的一环是边行动边打算。要在一切轮廓成型之前就迈出第一步。计划的过程无比漫长,从提出目标到设计步骤,再到向人咨询、物质准备、细节完善、估计风险,等这一切进行到一半,人的热情和仅有的一点挤出的勇气都被消磨干净,想去的地方淹没在大量令人头疼的细节中,渐渐的,好像也就不那么想去了。虽然按惯性还是会筹划,但这时候,半路总会杀出一些不可抗拒的理由,什么亲人反对、手续无法完成、身体有恙,于是就顺理成章退缩了,退缩的时候还心生无限惋惜和幽怨,好可惜啊,我是多么想去实现理想啊,现实又是多么扼杀人。可是,真相只是自己缺乏行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