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6页)
这他妈的都是命!
如今想来,最后一次丁,无论如何不该卖的,为了八十块大洋,顶着人家田德胜的名字,到日本人手里送死,实在是太不划算了!这笔买卖从一开始就不公道,现今是彻底做砸了!
一条命卖八十块大洋,真他娘笑话!
得扳本!无论如何也得把本扳回来!得把这条值八十块的性命从日本人手里偷走!否则真他妈的赔血本了!自打进了阎王堂,他就在井上、井下悄悄算计了,随时随地准备拔腿走人。然而,严酷的现实令他沮丧,高墙、电网、刺刀、狼狗,把他那想入非非的念头一个个粉碎了,他几乎看不到偷盗的机会。以往逃跑的经验完全用不上了,他像个第一次做贼的傻里傻气的新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把自己颤抖的手插入人家的腰包。
突然,机会送到了面前,耗子老祁竟探到了一个老洞子!孟新泽竟将再度摸索这条老洞子的差使交给了他!他一爬上上巷,脑子里就及时地爆出了一个热辣辣的念头:日他娘,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那些弟兄们他管不着了,他只能管他自己,只能保证自己在这笔人肉买卖中不亏本!他独自一人悄悄逃,人不知,鬼不觉的,成功的把握就大;而若是和孟新泽他们一起逃,动静闹大了,搞不好准会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送掉!他可不是傻瓜,才不上这个当哩!
他想得人情人理,坦荡大方,心头根本没有丝毫的愧疚。在他看来,面前这个混账的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愧疚一说!有力气,有本事,你打垮他,没力气,没本事,他压扁你!谁对谁都说不上什么愧!在军营里挨军棍,他活该!给猴脸连长倒尿壶,也他妈的活该!在阎王堂他揍了谁,谁认倒霉,如今,他骗了孟新泽这帮杂种,他们也只能认倒霉!
这世界,这年头,谁顾得了谁?!
踩着泥泞的风化页岩路面,张口气喘地向巷道的顶端爬,眼前已升起了一轮飘荡的太阳。他仿佛看到那轮太阳悬在白云飘浮的空中,火爆爆地燃着,村头成熟的高梁地上环绕起一片蒸腾的雾气。
想起了家乡的高粱地。
想起了在高粱地里和他睡过的嫂子。
嫂子图钱。他几次卖丁的钱,一多半被嫂子的温存哄去了。
买来的温存也他娘的怪有滋味的!他睡在阎王堂的地铺上不止一百次地想起过嫂子,大手只要往那东西上一放,嫂子黑红亮堂的笑脸准他妈的从高粱地里窜出来。
日他娘,只要能逃成,能逃到家中去,第一个目标:高梁地!
——自然,得拉着嫂子!
一脚踩入了个脏水凹里,身体突然失重,扎扎实实跌了一跤,头上的柳条帽沿着坡道往下滚,在身后的一根长满霉毛的棚腿前停住了,电石灯摔落到地下,灯火跳了一跳,灭了。
还好,没摔伤。
他从满是泥水的地上爬起来,先从灯壁的卡子上取下用油纸包着的洋火,将灯点了,然后,又被迫转身向下走了几步,拾起沾着泥水的破柳条帽戴到头上,继续向上爬。
上面是死头,不通风,整个巷道温吞吞的。
一路爬上去,他看到了两个挂着骷髅标志的密封墙,那墙都是砖石砌的,墙下没有洞。他记得孟新泽说过的话:那条要找的老洞子密封墙下是有洞的。
他一直找到尽头,也没找到那个老洞子,他只好往回走。往回走时,他变得不那么自信了,他被迫将许多奢侈的念头排除到脑外,一心一意去寻他的自由之路。
他估摸自己摸出来有二十分钟了。
又往下走了不到三十米,他在巷道的另一侧发现了那条令人神往的洞子。那洞子的密封墙下面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缺口,缺口处有一股哗哗作响的水在向巷道里流,他想,那堵密封墙可能是被洞子里的老水冲破的。
他的心一阵狂跳,几乎没来得及作更仔细的判断,便将脑袋探入了密封墙的缺口里,手举着灯,对着老洞子照。
灯光照出了五步开外,他看到了一条布满褐黄色沉淀物的弯弯曲曲的水沟,看到了一堆堆冒落下来的煤块和矸石,看到了顶板上的淋水在水沟里溅起的水花。老洞子又窄又矮,像一条用了许多年没有打扫过的歪斜的烟囱。
他像狗一样钻了进去。
他把电石灯噙在嘴上,用长满老茧的手掌和被矸石磨硬了的膝头在洞子里爬。他爬得极为小心,每向前爬一步,总要先上上下下看一下,他怕冒落的顶板和倒塌的煤帮把他压在地下。他的蒜头鼻子不停地嗅,小心翼翼地防范着那不动声色的杀人凶手——脏气。
现在,他不急了。他认为至少已把大半个生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了,他的偷窃已有了八分成功的把握。他不能输在日本人手里,也不能输在这条深不可测的老洞子手里,他要把他们都打垮,而不能被他们压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