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4/6页)

一路上没瞅着多少人,只见队伍像决了口的水一样,一阵阵往他走过的大路上漫,只要一碰上队伍,他就躲到河沟旁、麦地里,反正不和他们照面。凭他三次成功的和一次不成功的逃跑经验,他认定和大部队反方向走,不会有大错。在他看来,日军和国军对他的性命都存在着威胁,来自国军方面的威胁似乎更大一些,这一回若是被抓住,猴脸刘连长一定不会饶他!两个月前,他已逃过一次,被抓住了。他打定主意搞一套便服,化装成老百姓,拔腿回河南老家。

肩上的枪没扔,他要靠它换钱。

在徐州近郊王庄的一条小河边,他大枪一横,把一个蹲在河边解手的老头给吓个半死,老头差一点儿栽到了河里。

“老头,把褂子脱了!”

老头从河边爬起来,规规矩矩脱了。

“裤子!”

借着昏暗的星光,发现老头只穿了一条大裤衩。

老头直向他作揖:

“脱了裤衩,我可咋回家见人,老总……老总,您行行好,饶了我吧!”

裤衩不要了,军褂扔给了老头,自己将老头的褂子穿上了:

“喂,老头,要枪不,三块钢洋就卖!”

老头直拱手:

“老总,你白送我,我也不敢要!”

他火了,枪栓一拉:

“妈的,老子想卖,你就得买!三块大洋,多了不要,回家拿钱去!老子在这儿候着!”

老头极不情愿地道:

“我……我回家商量一下。”

“快去快来!”

“好!好!”

老头一走,他马上觉着不对头!这老王八说不准回村叫人,他独自一人,闹得不好准吃亏!

不敢等了,自愿舍弃了一笔军火生意,枪一夹,继续赶路。

这是五月十九日晚上九点多钟的事。

十一点多,他从西关段庄进了徐州城,徐州城里的国军大部分已撤走了,他站在西关大街上转,依然想着找个地方弄点盘缠。

就在这时,六十军的一个当官的和几个弟兄把他叫住了:

“哪部分的?”

“我……我……自家弟兄!自家弟兄!”

“和队伍走散了?”

“哎!哎!”

“到底是哪部分的!”

他装傻,翻着白眼,很卖力地说:

“我们连长姓王,脸上有麻子!”

“饭桶!哪部分的都不知道么?”

他眼睛一闭,信口开河道:

“第二集团军三十五师的!”

第二集团军有没有三十五师,他根本不知道,他料定那帮云南兵也不会知道。

果然,那帮云南兵被他唬住了。

“走吧,跟我们走,徐州守不住了,大部队都转进了!”

他只好跟着那帮云南人走,走到一家炸塌了门面的饭馆门口,黑暗的空中突然响起了轰轰作响的飞机马达声。他刚趴到地上,一颗颗炸弹就在他身旁炸响了,他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已是二十日中午,他听到了一声尖厉的枪声,仿佛就是对着他脑门打的,他本能地抓起了枪。

手却被一个沉沉的东西压住了,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看到了一双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压着他那握枪的手的,就是那沾着黄泥巴的黑皮靴!他顺着皮靴往上看,又看到了一只悬在空中的指挥刀的刀鞘,那刀鞘在悠悠地晃,刀鞘的顶端包着黄铜皮。

是个日本官!

他叫了起来:

“太……太君……我的……我的……我的老百姓!良民的!良民的大大的!”

日本官一脚将他踢了个仰面朝天,操在手中的刀举了起来,腥湿的刀刃上跃动着一缕五月的阳光。他身子缩成一团,又叫:

“我投降!我……我的投降!”

那缕凝聚在刀刃上的五月的阳光终于没跳到他的身上,日本官手腕一转,指挥刀在半空中划出了一个漂亮的弧。

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了两个端长枪的日本兵。

日本官将指挥刀插入刀鞘中,向两个日本兵讲了几句鬼子话,两个日本兵用长枪上的刺刀逼着他,要他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当天下午被押到了邻近的一个小学校里,后来,又被押到郊外一个战俘营里,最后,进了日本西严炭矿的阎王堂,成了给日本人挖煤的牲口。

他的胸前从此便佩上了一个战俘标记:“西字第O五一四号”

这是他一生五次逃跑中最悲惨的一次,比根本没成功的第四次逃跑还要悲惨!第四次逃跑虽说没有成功,虽说吃了一顿军棍,可总还保住了一个自由的身子,这一回,一切都完了,落入了日本人手中,而且又是手中抓着枪被日本人活拿的!这实在是不幸之中的大不幸。他不是在十几个小时前就退出战争了么?他不是已将军褂换作粗布小褂了么?咋又想来抓枪?如若不去抓那杆值三块大洋的钢枪,日本人或许不会把他编为“O五一四号”战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