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9/10页)
好吧,让她来成全他史奇澜的厚爱吧。可以让保姆继续带儿子在这里度假,她只身出发去越南。她知道儿子爱的不是三亚;儿子是爱有母亲同在的三亚。他会爱任何一个母亲和他同在的地方,远也好,近也好。晓鸥想到即将要被母亲辜负的十二岁儿子,眼睛一热。
有一条手臂从她身后伸过来,狠狠拉了她一把。这样粗鲁的一拉是为了把她身体调转过去,使晓鸥面对她:面对被甜美地称为家英的段太太。余家英的宽眉大眼此刻被挤窄了。
"你想怎么着?!"段太太说,"我家老段都跟我说了,不就贪玩输了几个钱吗?多大个事儿?!好嘛,还化装成什么节目制作人盯梢咱家了!我可以马上报警,让警察把你抓起来!就凭你隐姓埋名,在我家套房对面开房间搞特务监视,凭你跟踪老段,敲诈勒索他,就能把你关起来!你以为我们这儿跟你们那种乌七八糟的地方一样?……"
晓鸥从来不是口讷之人,但段太太的惊人语速让她一个字也插不进。余家英的脸凑近看是微微生了一圈胡须的,红润的嘴唇被淡黑的唇须衬得越发红润。她的相貌和生命都那么浓墨重彩,跟她相比小了十多岁的晓鸥无论形象还是健康,都比段夫人显得久经风雨褪色显旧了。
"你以为共产党的天下容许你这种赌场来的女人搞恐怖?"余家英说话时把自己丰厚的胸都甩动起来。胶东口音并不妨碍她表达都市人的政治自觉性。"你以为我们的地盘上让你搞妈阁黑社会?"
段凯文之类到妈阁就是专门干他们地盘上不让干的事。晓鸥从受惊失语到存心失语,看余家英还怎么往下骂。
"告诉你,老段别说才玩掉那点儿钱,就是玩掉一个楼盘,两个楼盘,咱都玩得起!你至于吗?背着老段到我这儿来打听他,打算跟我告他刁状,顺带挑拨我们夫妻关系是不是?卑鄙玩意儿!"
晓鸥明白自己对付段凯文的手段没什么档次。她对此坦荡得很。赌场不是个培养高贵品质的地方。等余家英红润的嘴角渐渐出白沫,白沫渐渐浓酽好比牛奶发酵成奶酪,她冷静地承认赌场确无好人,只有稍好的人,赌徒和赌场老板都包括在内。等余家英的第一轮胶东腔指控扫射过去,晓鸥向她解释了赌场的法规和行规。
"我家老段到底欠赌场多少钱?"余家英似乎要打开钱包,拿出钱拍到晓鸥脸上。
晓鸥几乎脱口说出数目,但忍了回去。她还想做人做得稍微漂亮点,让段凯文更无地自容。段总欠的不是赌场的钱,是私人的钱,晓鸥这样不着痕迹地把段太太的提问转移了方向。段凯文除了钱数,其他都向老婆主动交代了。段本来就几倍地强势于余家英,这点谁都看得出来,因此强势者主动向弱势者袒露一次劣迹,给弱势者一次仲裁自己的权力,弱势者只有感动得心碎。段凯文明白他所有弱点都能得到妻子的原谅(几乎所有弱点),因为妻子一直自知不太够格做段太太,因为她一直在隐隐心虚地做着段太太,她不可能改变自己过低的起点,不可能吃学文化的苦头--这种苦头比老家扛重活的粗重苦头难吃多了。所以段凯文每暴露一项弱点就使她感到做段太太更够格一点,他们在婚姻里的地位也更平等一点。这两年,段凯文被网络、报纸、电视变得越来越公众化,在余家英这样实诚的女人眼里越来越虚幻;因此他每犯一次错误,每重复一次旧弱点或生发一个新弱点,余家英感到的却是他人性回归,感到他终归跳不出血肉之躯的局限,是有懈可击的。段凯文似乎也懂得自己的弱点在妻子眼里是弱,这弱刺激了她的强,她强悍地对丈夫护短,就是她在对丈夫示爱。段凯文在她梅晓鸥把余家英拉入她的战壕之前,就把妻子拉成自己的壮丁,替他挡子弹,替他冲锋。何况她梅晓鸥根本拉不动余家英。何况她梅晓鸥连拉的妄想都没有。
"告诉你,你再纠缠我家老段,我饶不了你!"
余家英在酒店大堂里拉出个场子来。本来是私下的对质和泄愤渐渐往公众批斗转化。
"跟我说行规!什么行当啊我问你?背着人家老婆勾引人家男人去赌博,你是干这行的吧?骗了多少人到那个叫什么妈阁的鬼地方,教他们赌,让他们输钱,他们不输钱你挣什么钱啊?!是不是?!"余家英此刻很少面对晓鸥,大部分时间是面对四周看客,因此她在人群中的空地上游走。演街头活报剧的演员一般也很少面对跟她演对手戏的角色,而是像余家英这样打转,确保自己的演出能送达每个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