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7/16页)
老史或许是没错的,他就算能下金蛋也抗不过太多的收蛋的手。他穷尽一生产蛋量也许还远远不顶那些手的需求量。他毕竟是个比赤贫线还要贫穷一亿几千万的穷光蛋,需要产多少金蛋才能从负数值的身家回到正数值?五十岁的老史很可能看不见自己东山再起的一天了。
晓鸥看着"产蛋图",凄然得很。她也是那众多抢蛋的手之一。老史这只高产蛋量的母鸡产下的蛋有十分之一会由她收走。那只伸进母鸡产道,抠出血淋淋的早产蛋的,或许正是她梅晓鸥的手。
她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刹那间她抓住自己一个可怕的念头:告诉老史,只要他再不上赌台,她就勾销他欠她的债务。但她立刻冷笑了:一千三百万,她孤儿寡母,这世上有谁会白给她一千三百万?如果她欠人一千三百万有谁会饶她一个子儿吗?十多年前,那个姓尚的给了她十万美金,说是说礼金,是赠她的赌资,几年后找到她家门口,一点亏都没有吃,按零售价嫖的话,他的花销早就超出了十万。因此他预付的是超值批发价,批发了整整一年的梅晓鸥的青春。二十二岁到二十三岁的晓鸥,吹弹得破的晓鸥。那时候,谁会白给她一毛钱?
好险!她在窗前顿住。好险!差点事情就成了另一个性质:史奇澜当然清楚他和晓鸥一直以来心底的情感暗流,他会明白梅晓鸥用一千三百万交换什么,一千三百万,她梅晓鸥也给自己批发了一个情夫,只不过相当昂贵。太昂贵了。
她像从悬崖边回头一样,离开窗口,走回写字台。老史没有再发邮件给她。她关闭了"产蛋图",回到先前的视频:老史那流线型的手指爱抚着温润的紫檀,紫檀那深色肌肤舒适得微颤……这是她所见到的最富感知的手,即使抚摩木头,木头都舒适,何况人非草木。她爱屋及乌地从那手爱上那人,尽管是一种缺乏灵魂和诗意的爱,很生物的一种爱。
她洗澡出来,给保姆打了个电话,询问儿子放学之后的琐琐碎碎,作业写完了?饭吃的是什么?几点睡觉的?从保姆的报喜不报忧的回答中,她打些折扣,得出大致正确的答案,比如保姆说:"九点钟睡觉的,睡前玩了一会游戏。"那就是说:"九点开始洗漱,十点上床,十一点多入睡。"
然后她发现两条短信。是她洗澡时阿专发来的。史奇澜在妈阁出现了!第二条短信是阿专请示晓鸥,要不要跟老史接触。
刚才的"产蛋图"竟是从妈阁发过来的!视频也是一路北上,穿越三千公里送达晓鸥的!
晓鸥看了一眼手表:夜里十一点五十五分。她按下阿专的电话号码。老史那多情风流的手把一块乌黑的紫檀木料都摸活了,摸出体温了,险些摸得她梅晓鸥醉过去,一笔勾销掉那一千三百万!
阿专在献给艾丽丝急急忙忙的第四个乐句之后接起手机。
"你在哪里看见他的?"
"就在这里。"阿专知道女老板所指的"他"是谁。"我现在正看着他。他一进,就让我一个小兄弟看见了。小兄弟第一次是从电视新闻上看到他的,就是他跳楼那次。"
"他看见你没有?"
"没有。我藏起来监视他的。"
"他在赌吗?"
"他在看人家赌。"
晓鸥奇怪刚才那一会自己怎么可能爱老史这么个混账。对这么个浪荡破落户,她明明只感觉一腔恶心。不仅恶心老史,也恶心爱老史的那个梅晓鸥。怒气上头,冲得她眼睛发黑、耳鸣一片。这一刻她怒得能杀人。她不仅能杀了死不改悔的老史,也会杀了死不改悔地怜爱老史的梅晓鸥。
"你现在走到他跟前,跟他打个招呼。"晓鸥远程导演阿专。
阿专照办了,一手仍擎着手机,带着手机里的晓鸥穿过黑压压的赌客,赌客的哄闹声浪冲出晓鸥手机的听筒。这种小赌场的气味尤其荤厚,从手机穿过来,直达晓鸥的嗅觉。晓鸥总是惊异众人在聚赌时散发的气息为什么那么浓。不仅仅是赌客们消化不良和不洗不漱的气味,而是某种荷尔蒙的气味。猪、牛、羊在看见屠刀时身体内会飞速分泌一种荷尔蒙,这种生命在极度绝望和恐怖时分泌的荷尔蒙等于毒素,假如有嗅觉探测器,一定能探测出这种毒素的不佳气味。牲畜和人在死到临头的一瞬会突然发出难闻的气味,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赌徒们聚在一块发臭一样。他们每人都在临危一搏。
阿专把手机上的麦克打开,于是晓鸥隔着三千公里旁听以下对话--
"史总!"
"哟,阿专啊!你老板呢?"
"……她没来。"
"陪别的客人,还是在家呢?"
阿专没声音,或许他回应了一声支吾,但隔着三千公里和赌客们的吵闹晓鸥没听见。
"我在香港办一个展销会,顺便过来看看晓鸥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