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5/16页)
她跟疏远的父亲恢复热线联络是鱼下水事件之后。过年过节,她是父亲家的一个远亲、一个客人,受着继母一视同仁的招待,只是在出门时手心里被父亲偷偷塞入一沓钱。父亲塞给她的钱不论多少,都是一个年节到下一个年节的全部父爱。偶尔父亲送她去汽车站,路上问起她和母亲的日子。她提到母亲和继父有关鱼下水的口角,父亲的眼睛亮了,眉毛飞扬起来。从此她怀疑,凡是有关母亲和继父的坏消息,都能改善父亲的心情。母亲和继父为电费吵了,为母亲参加音乐猜谜缴的费用吵了,母亲为了继父吃发霉的花生米大哭了……所有坏消息都让父亲振奋,憋都憋不住看笑话的阴暗快乐。因此晓鸥又开始大胆展开新的怀疑:父亲其实是爱母亲的,爱得像生大病。在和继父十多年的情场角力中,他对母亲的爱用妒忌做肥料,滋养得深奥曲折,在他内心盘根错节,离异只是截断表层的躯干,根须却从未停止向灵魂方向伸延。早知他前妻把知识人物当神敬,再把敬意当雌激素催化她发情,他从云南建设兵团回北京就会拼死考大学,而不贪图现成的工资到旅游局当导游。旅游局的外语人才太匮乏了,父亲在云南自学的两册"许国璋"通过熟人关系,就成了中国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批外语国宝。
晓鸥知道,东方男人身上都流有赌性,但谁血管里的赌性能被发酵起来,扩展到全身,那是要有慧眼去识别的。梅晓鸥明白她有这份先知,能辨识一个藏在体面的人深处的赌棍。是她祖先梅大榕把这双眼给她的,深知自己血缘渊源存在过痼疾的人因为生怕痼疾重发而生出一种警觉,这是一种防止自己种族染病灭绝的直觉,是它给了晓鸥好眼光去辨认有发展前途的赌客。
成了父亲家一位常客的晓鸥发现父亲开始主动打听"教授夫人和教授"的近况。晓鸥这种时候会逗父亲开心一番,讲到教授继父和母亲的一些荒诞事件,比如一次母亲下班回来找不到自己的球鞋,后来发现它们被穿在继父脚上。母亲惊讶她三十六号的鞋怎么能穿在一双男人的脚上。继父说他童年少年都穿小鞋,因为他节俭的长辈总让他跟弟弟搭伙穿鞋,如果两双鞋坏了一对,另外两只同样尺码的鞋有可能凑成完好的一双,因此他的脚在十五六岁就停止生长,并且穿小两号的鞋毫不受罪。晓鸥看着父亲仰脸大笑,从此她找到让父亲开怀的方式。很快她怀疑父亲这样仰脸大笑并不是开怀的表示。看起来他笑那位教授的失败,失败地保持住一个女人的心火,因为女人的心对一个男人上火时是看不见那些怪诞细节的。其实他是笑自己的失败:他与之角力十多年的,原来是这么个病夫怪胎。父亲败给了这个怪胎,因此这场多角关系中,他是所有失败者手下的失败者。他曾以自己的失败做牺牲,让自己心爱的女人赢,让女人所爱的男人赢,但他发现到头来他白白牺牲了,他的牺牲让所有人都失败。晓鸥怀疑父亲是为此仰脸大笑。
一个星期过了一半,晓鸥的怀疑又回来了。段凯文讲定是下星期一:不容置疑的日子、时间、钱数,那他二月三月间的妈阁密行是怎么回事呢?他在其他赌场的账户怎么解释呢?明明是无法偿还其他债主的债务,才结识她梅晓鸥的,换个露骨说法就是梅晓鸥成了他的东墙,被他拆了去补西墙或南墙的。在他眼里多姿多情的梅晓鸥无非是潜在的一堆残砖碎瓦!怀疑使晓鸥站到段的角度和立场,回顾她梅晓鸥的所有言行:这堵正被拆毁的砖瓦还在无望地扮俏装媚,无望地拿色相诱引他践诺。
怀疑了三十年的梅晓鸥决定不再做被动的怀疑者。她马上订机票,打算乘下午四点的飞机飞北京。这天是星期四,如果星期五老季的钱庄还收不到段凯文的电汇,梅晓鸥会在他的豪华办公室突然现身。
到达北京已是晚间九点多。妈阁飞回国内的飞机照常误点。她先拨了个电话给史奇澜。电话关机。当然关机。继续堕落还是挽救工厂和他自己,老史都必须依靠关闭的手机屏蔽掉外部世界。老史的外部世界现在没什么好山水了,满是讨债人的嘴脸:杀气腾腾的、愤慨的、绝情的、惨兮兮的……
第二个电话是给老刘打的。她说妈阁最近生意清淡了一些,正好偷闲在家抓抓儿子的功课。老刘说他们部里派人去西非几个国家考察,要在那里开大型电厂和农作物加工厂,教非洲人务农。晓鸥了解老刘,他在手机上风马牛的答话证明他老婆正和他紧密厮守。他们可以尽管各说各的。她有什么要跟老刘说?无非是段凯文。段总的项目上了北京日报和晚报,标题叫"让边疆人民住上北京的人",老刘热烈推荐晓鸥读一读。可她人在妈阁,怎么读呢?上网读啊!老刘说自己五十多一把岁数却已经上网读报读惯了,何况年纪轻轻的梅小姐!老刘不笨,知道晓鸥想听什么,题外话其实很点题:段总正在大展宏图,亮相率这么高,会是区区的赖账小人吗?他若赖账连藏身之地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