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第6/7页)

“跟吧——我往大海里跳,他也跟着跳!”她狞笑着,美丽的眼睛瞪得那么黑。

“等我挣钱了,你就不用这么苦了。”他说,摇一摇她的手。

她发现晓峰的手又干又烫。她马上去试他的额、嘴唇。

“你病了?”

“嗯。”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他笑笑:“好几天了。”

五娟不容分说地把他送回学校寄宿楼。整个楼都放了寒假,空成了个壳子。都走了,只有晓峰没地方好走,在空楼里孤零零害病。有她,晓峰仍是个孤儿。她进了房间,见晓峰床头放了个很脏的玻璃杯,盛了半杯自来水;床边地上是个盆子,残破的一瓣面包干得扭曲了。一房间发烧的气味。孤儿晓峰。五娟满心黯淡,又满心温情。

她逼他躺下,自己很快买回了水果、果汁,阿斯匹林。她看守晓峰熟睡,三个钟头一动不动。其他三个室友的床边贴满女明星,或者男歌星、男球星的巨幅相片(五娟都叫不上名字),晓峰只贴张课程表,他床头那张五娟和他的合影看上去也历史悠久了,让尘垢封严。所有人都比晓峰活得热闹。五娟还看出晓峰的不合群:即便一屋子室友都回来,他一样会默默生病。他不合群还因为他的自卑:同学断定他只能是老师的好学生,妈妈的好儿子。

下午两点,晓峰醒来,浑身水淋淋的全是汗。五娟找出一套清爽内衣,用脸试试,是否够软。

“我自己来。”他伸手道。

五娟在那手上打一记,开始解他的纽扣。她的手指像触着了一笼刚蒸熟的馒头,马上沾湿了。

“妈,我自个儿来!”他用发炎的嗓音叫。

“忘了你小时候?隔一天尿一次床,把我也尿湿,我跟你一块换衣服!那时你八岁。”她说。

“八岁?那我够能尿的!”他笑道,身体却紧张。

她脱下他的衬衣,牛痘斑长得那么大。她用温热的毛巾擦拭他的全身,无视他的成长和成熟。她的动作稍有些重,很理直气壮。我是母亲啊。他闭着眼,尽力做个婴儿。

“……你知道你吃奶吃到几岁?”

他闭着眼:“嗯?”

“三岁。越吃越瘦。你也瘦我也瘦。我舍不得你啊,不给你吃你就什么也不吃……”她把他上半身靠在自己右臂弯里,哺乳的姿势。这姿势竟不会生疏。“你特逗!一吃奶就睁大眼,眼珠转来转去,想心事,想不完的心事!……一边吸我的奶,一边还用手抱着那个奶,就跟怕人抢似的……”她笑起来,像扮家家抱假婴儿的小女孩那样充满兴致。

“晓峰,没你我可不来这鬼地方。怎么就过不熟,过不熟呢?连狗都长得那么奇怪!树啊草啊全叫不上名儿!晓峰,没有你,我肯定死了。”五娟说,很平静家常地。

晓峰突然扭转身,紧紧抱住五娟。她感到自己成了娃娃,被他抱着。她看到他锁骨下有颗痣,跟她一样。你哺育一块亲骨肉,等他长大,你就有了个跟你酷似的伴侣。血缘的标识使他永不背叛你。

她抱着他,也被抱着。或许你在生育和哺乳他时,就有了个秘密的目的。或者说是一份原始的、返祖的秘密欢乐。这秘密或许永远不被识破,除非你有足够的寂寞,足够的不幸。

你抱着他小小肉体时,原来是为了有朝一日被他所抱。往复,轮回。你变成了小小肉体。

五娟回到家时车库门开着,丈夫在修理他的车。木匠还是木匠,好东西可以修理得更好。他见她就问:“你今天怎么没开车出去?”

“我不喜欢那车。”

他吓一跳。看她一会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喜欢了?”

她笑笑:“从来也没喜欢过。”

“我给你买的时候,你没说啊……”

“我有什么选择?”她又笑笑:“我有选择吗?”

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去,张着两只带劳碌惯性的手。两分钟之后,她叫喊着从客厅冲回来:“你为什么拆我的信?”她摊牌似的朝他捧着印有某旅行社标志的信封。

“不是信,是两张票……”他说。

“拆了你才知道是两张票,是吧?”

“你今天怎么了?”

“今天不对劲儿,平常对拆信这种事屁都不放,对吧?”

“莫名其妙!我不是怕你英文不好,弄错事情吗?”

五娟从信封里抽出两张票。

丈夫说:“是去赌城吗?”

“你比我先知道啊。”

“和谁一块去?”

五娟多情地扫他一眼梢:“我还能和谁一块去?”

丈夫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希望,眼皮耷拉下来:“谁?”

“晓峰啊。”

五娟等了一会,丈夫什么也没说。她又等一会,听见玻璃的飞溅声。他把一只空酒瓶碎在墙上。五娟笑了,砸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