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第7/7页)

现在他会拎着还不满的垃圾袋出去,届时他会朝小渔看看,像说:你看,我也做事了,我在好好生活了。他仿佛真的在好好做人:再不捱门去拿邻居家的报看,也不再敲诈偶尔停车在他院外的人。他仍爱赤膊,但小渔回来,他马上找衣服穿。他仍把电视音量开得惊天动地,但小渔卧室灯一黯,他立刻将它拧得近乎哑然。一天小渔上班,见早晨安静的太阳里走着拎提琴的老人,自食其力使老人有了副安泰认真的神情和庄重的举止。她觉得那样感动:他是个多正常的老人;那种与世界、人间处出了正当感情的老人。

小渔在院子草地上耙落叶时想,他会好好活下去,即使没有了瑞塔,没有了她。无意中,她瞅进窗里,见老头在动,在拚死一样动。

他像在以手臂拽超自己身体,很快却失败了。他又试,一次比一次猛烈地试,最后妥协了,躺成原样。

原来他是动不了了!小渔冲回客厅,他见她,又那样笑。他这样一直笑到她离去;让她安安心心按时离去?……她打了急救电话,医生护士来了,证实了小渔的猜想;那两里的一跤摔出后果来了,老头中了风。他们还告诉她:老头情况很坏,最理想的结果是一周后发现他还活着,那样的话,他会再一动不动地活些日子。他们没用救护车载老头去医院,说是反正都一样了。

老头现在躺回了自己的床。一些连着橡皮管和瓶子的支架竖在他周围。护士六小时会来观察一次,递些茶饭,换换药水。

“你是他什么人?”护士问。对老头这样的穷病号,她像个仁慈的贵妇人。

老头和她都赖着不说话。电话铃响了,她被饶了一样拔腿就跑。

“你东西全收拾好了吧?”江伟在一个很吵闹的地方给她打电话。

听她答还没有,他话又躁起来:“给你两钟头,理好行李,到门口等我!我可不想见他!……”你似乎也不想见我,小渔想。从那天她搀扶老头回来,他没再见她。她等过他几回,总等不着他。电话里问他是不是很忙,他会答非所问地说:我他妈的受够了!好像他是这一年唯一的牺牲。好像这种勾当单单苦了他。好像所有的割让都是他做的。“别忘了,”江伟在那片吵闹中强调:“去问他讨回三天房钱,你提前三天搬走的!”

“他病得很重,可能很危险……”

“那跟房钱有什么相干?”

她又说,他随时有死的可能:他说,跟你有什么相干?对呀对呀,跟我有什么相干。这样想着,她回到自己卧室,东抓西抓地收拾了几件衣服,突然搁下它们,走到老头屋。

护士已走了。老头像已入睡。她刚想离开,他却睁了眼。完了,这回非告别不可了。她心里没一个词儿。

“我以为你已经走了!”老头先开了口。她摇摇头。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走吗?她根本没说她要留下,江伟却问:你想再留多久?

陪他守他养他老送他终?……

老头从哪里摸出张纸片,是张火车月票。他示意小渔收下它。当她接过它时,他脸上出现一种认错后的轻松。

“护士问我你是谁,我说你是房客。是个非常好的好孩子。”老头说。

小渔又摇头。她真的不知自己是不是好。江伟刚才在电话里咬牙切齿,说她居然能和一个老无赖处那么好,可见是真正的“好”女人了。他还对她说,两小时后,他开车到门口,假如门口没她人,他调车头就走。然后他再不来烦她;她愿意陪老头多久就多久,他再一次说他受够了。

老头目送她走到门口。她欲回身说再见,见老头的拖鞋一只底朝天。她去摆正它时,忽然意识到老头或许再用不着穿鞋;她这分周到对老头只是个刺痛的提醒。对她自己呢?这举动是个藉口;她需要籍口多陪伴他一会,为他再多做到什么。

“我还会回来看你……”

“别回来……”他眼睛去看窗外,似乎说:外面多好,出去了,干嘛还进来?

老头的手动了动,小渔感到自己的手也有动一动的冲动。她的手便去握老头的手了。

“要是……”老头看着她,涌嘴都是话,却不说了。他眼睛大起来,仿佛被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唬住了。她没问——“要是”是问不尽的。要是你再多住几天就好了。要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要是我幸运地有个葬礼,你来参加吗?要是将来你看到任何一个孤愣愣的老人,你会由他想到我吗?

小渔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要是”。

老头向里一偏头,蓄满在他深凹的眼眶里的泪终于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