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渔(第6/7页)

“他还健康,怎么会死呢?”

“他天天喝,天天会死!”

“可是,怎么办,他需要你喜欢你……”

“哦,去他的!”

瑞塔再没回来。老头酒喝个很静。小渔把这静理解成伤感。收拾卫生间,小渔将瑞塔的一只空粉盒扔进垃圾袋,可很快它又回到原位。小渔把这理解为怀念。老头没提过瑞塔,却不止一回脱口喊:“瑞塔,水开啦。”他不再在家里拉琴,如瑞塔一直期望的:出去挣钱了。小渔偶尔发现老头天天出门;是去卖艺。

那是个周末,江伟开车带小渔到海边去看手工艺展卖。哪里有人在拉小提琴,海风很大,旋律被颳得一截一截,但小渔听出那是老头的琴音。走了大半个市场,未见拉琴人,总是曲调忽远忽近在人缝里钻。直到风大起来,还来了阵没头没脑的雨,跑散躲雨的人一下空出一整条街,老头才显现出来。

小渔被江伟拉到一个冰淇淋摊子的大伞下“咳,他!”江伟指着老头惊诧道。“拉琴讨饭来啦。也不赖,总算自食其力!”

老头也忙着要出地方避雨。小渔叫了他一声,他没听见。江伟斥她道:“叫他做什么?我可不认识他!”

忙乱中的老头帽子跌到了地上。去拾帽子,琴盒的按钮开了,琴又捧出来。他检了琴,捧婴儿一样看它伤了哪儿。一股乱风从琴盒里卷了老头的钞票就跑。老头这才把心神从琴上收回,去撵钞票回来。

雨渐大,路奇怪地空寂,只剩了老头,在手舞足陷地捕蜂捕蝶一样捕捉风里的钞票。

小渔刚一动就被捺住:“你不许去!”江伟说:“少丢我人。人还以为你和这老叫花子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挣掉了他。她一张张追逐着老头一天辛苦换来的钞票。在老头看见她,认出浑身透湿的她时,捧倒下去。他半踱半脆在那里,仰视她,似乎那些钱不是她检了还他的,而是赐他的。她架起他,一边回头去寻江伟,发现江伟待过的地方空荡了。

江伟的屋也空荡着。小渔等了两小时,他未回。她明白江伟心里远不止这点别扭。瑞塔走后的一天,老头带回一益吊兰,那是某家人搬房扔掉的。小渔将两只凳垒起,登上去挂花盆,老头两手掌住她脚腕。江伟正巧来,门正巧没锁,老头请他自己进来,还说,喝水自己倒吧,我们都忙着。

“我们,他敢和你“我们”?你俩“我们”起来啦?”车上,江伟一脸恶心地说。“俩人还一块浇花,剪草坪,还坐一间屋,看电视的看电视,读书的读书,难怪他“我们”……”小渔惊唬坏了:他竟对她和老头干起了跟踪监视!“看样子,老夫少妻日子过得有油有盐!”

“瞎讲什么?”小渔头次用这么炸的声调和江伟说话。但她马上又缓下来:“人嘛,过过总会过和睦……”

“跟一个老王八蛋、老无赖,你也能往一块和?”他专门挑那种能把意思弄误差的字眼来引导他自己的思路。

“江伟!”她喊。她还想喊:你要冤死人的!但汹涌的眼泪堵了她的咽喉。车轰一声,她不哭了。生怕哭得江伟心更毛。他那劲会过去的,只要让他享受她全部的温存。什么都不会耽误他享受她,痛苦、恼怒都不会。他可以一边发大脾气一边享受她。“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在她身上痉挛着问。

小渔到公寓楼下转,等江伟。他再说绝话她也绝不回嘴。男人说出那么狠的话,心必定痛得更狠。她直等到半夜仍等个空。回到老头处,老头半躺在客厅长沙发上,脸色很坏。他对她笑笑。

她也对他笑笑。有种奇怪的会意在这两个笑当中。

第二天她下班回来,见他毫无变化地躺着,毫无变化地对她笑笑。

他们再次笑笑。到厨房,她发现所有的碟子、碗、锅都毫无变化地搁着,老头没有用过甚至没有碰过它们。他怎么啦?她冲出去欲问,但他又笑笑。一个感觉舒适的人才笑得出这个笑。她说服自己停止无中主有的异感。

她开始清扫房子,想在她搬出去时留下个清爽些、人味些的居处给老头。她希望任何东西经过她手能变得好些;世上没有理应被糟蹋掉的东西,包括这个糟蹋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头。

老头看着小渔忙。他知道这是她在这儿的最后一天,这一天过完,他俩就两清了。她将留在身后一所破旧但宜人的房舍和一个孤寂但安详的老头。

老头变了。怎么变的小渔想不懂。她印象中老头老在找遗失的东西:鞋拨子、老花镜、剃鬚刀。有次一把椅子散了架,椅垫下他找到了四十年他一直在找的一枚微型圣像,他喜悦得那样暧昧和神祕,连瑞塔都猜不透到指甲大的圣像所含的故事。似乎偶然地,他悄悄找回了遗失了更久的一部分他自己。那一部分的他是宁静、文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