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6/7页)

我轻淡地讲起贺叔叔和我爸爸怎样见了面。我妈妈面色马上变了,问道:贺一骑啊?!

我笑笑说:还有别的贺叔叔?

她担忧地看我一会,又去看一块地面。我告诉她:俩人很友善,完全像没有那回事一样。她点点头,被迫接受某种信仰似的。担忧却是重了。她问我贺叔叔的妻子是否也来了,我说是的。我说她是不作数的。

我妈妈陪我一块坐下来,交抱双臂抵抗秋凉。不知他们会谈多久。这对于他们,对于我们,太盛大了。

我可能没法子沿顺序来讲。一些事连出另一些事,一些人带出另一些人。

谢谢谅解。

有时我的障碍还在那儿,不绕过去,就继续不下去。

有时我会突然有种迫切,要把绕过去的地方仔细讲给你。

也有疏忽,也会有意外增补。

让我看看,瓜棚的时间,我们是怎样度的。

我们一起吃西瓜、聊天。但有股压力,什么那样迫切。我不断加快讲活的速度。谈话危险地连接下去,但说断就要断。空间在夜晚越缩越小。

他看出我是来为我爸爸讲和的。仿佛在等着千钧户发的那句话:贺叔叔你就把它忘掉吧。

我的确几次感到那句话就在我口边上打转。生怕被我讲出来就变成:我是来代我爸爸赔罪的。

或者:贺叔叔,你利用了我爸爸那颗天真和易感恩的心,把他四年的生命收买了。

他也看出,我讲得出那样的话。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我心里的一点儿野蛮。

我甚至在某一刹那几乎脱口讲出:你从来没把我爸爸看成朋友,你这政客。我为我爸爸揍你那一耳光赔罪,因为他根性上也有如此不高贵的东西——“墙倒众人推”。

我不知我还想说什么。话直打结。在今天的岁数我明白当时的我还想说:你多会掌握人呐,贺叔叔,你看出政治气候的莫测使我爸爸一向不知所措,使他不自觉地利用你的庇护。他不得不一边惹祸一边对你卖身投靠。你就一直在搔他的短处。你们成了不可分离的朋友,但都不明白那一点点不适是什么。

我们这些政治动物,我们中国人。政治直觉是第一生存直觉;而我爸爸,他的政治直觉却总偏差那一点。贺叔叔自然比他世故一百倍。

这也是我当时想说的。

我不是老远跑去吃西瓜,去专程表达我的爱慕的。

我请了两天假,瞒着刚刚相好的男友,乘火车寻到那里,专程去告诉贺叔叔我的这个发现“他和我爸爸的亲密中,向来就存在一点儿微的无耻。

但当时的我不可能有我现在同你讲话时的逻辑:那时我也不能依仗我非母语的缺乏含蓄,那份无邪和无辜。

我专程去那里,也仅仅因为我突然思念极了。对我爸爸的那个朋友,我的长大,成熟,萌发青春都有一部分为了他的缘故。因此我跳上火车,啃着一块鞋底似的干烙饼,是为了我根本不清楚的秘密目的。我激动和害怕,看着车窗外的眼睛花了一路。

那个秘密要我面对贺叔叔不停地东拉西扯,不停地在一块啃光的西瓜皮上下意识磕着牙齿,直到贺叔叔轻轻把它夺下。它让我把正经要讲的话忘了,或者不断盘回肚里去改样儿。他站起身,很想伸个懒腰,但这地方不容他。

他说:小伙子,你休息吧。

我说:你去哪?

他拿起一条线毯,打算拿它当铺盖,告诉我他随便哪里都能睡。谁家去借一宿也行。

我突然说:那我不睡了!咱们聊天吧!

他笑起来,说:休息吧,我得到处转转去。他过来拿两个手掌抹了抹床上的草席,把过冬的东西使劲往里推一推。

我还是不肯睡。真的没有睡意,要讲的一句没讲。他没法子了,让这十八岁的女孩撒赖一般跟着他。女孩说,怎么睡呀,门都拴不上!他笑她找尽理由。他说,不怕蚊子咬死你就跟着我吧。

我笑着说,在窝棚里我已经给蚊子咬死了。我拉一把裤腿,让小腿朝着月光给他看。他说,我有万金油。我看他从裤兜里摸索出一个小圆盒,却怎样也扣不开盖儿。缺一根中指,其他手指必须开始新的协调。这个协调尚未完成。一下感觉他还不止残缺那一点。他自语说这玩艺常常盖上就打不开了。我把它拿过来,打开。他笑笑,已是那种老人承认自己没用的笑了。我猛来一股心疼。

他看着我把大半盒万金油抹在腿上,胳博上。他看着这些肢体从童年到少年,然后,完成了一个暗转,再出现时成了成年女性的。尽管还细弱,它们不能随便抓在手里,溺爱地拍打一番了。

他伸一个很大很大的懒腰。必须伸出这样的锻腰才算真正走出了窝棚的形状。他说,你怎么老跟六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