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第5/7页)

演过头的人,像你父亲,就回不到原来的位置了。

我想,哦,原来你把它看成一个大舞台。你我现在的对台戏无疑是被容括在大舞台上了。这相当败兴。我一下子没了角色感。随她的便去说教,我跳到局外了,想她与贺叔叔的肌肤之亲,是许久前的事了。贺叔叔被送进监狱的时候,你不也送进去一份离婚报告迫他签字吗?仅仅因为当时没人做主,最后的批准才没有达成。贺叔叔在瓜棚的几年里,没有亲友去看过他,你也在那个不探望他的人群里啊。

我道声再见转身向楼下跑去。让女书记去独自做正派人物,矜持谢幕。

到了院子里。

进入了秋天。菊花装帧成的毛主席相框,平面与立体的两种空间感被放在了一起。很有趣。虚和实的质感。我们那时的生活里常有这样的拼合:一条大船是绘制的、平而的,而放在舵手位置的毛主席则是石膏像,立体的;或者,整个画面是黑白的,所有人脸是黑白的,只有毛主席军装上的领章和帽徽是鲜红的,丝绒或某种闪光质料。这样的拼合让我感到自己所在的这个时空也不可靠,可以任意拼接。我夹着书,却不想看。

这才有空来好好看一看阔别四年的贺叔叔。刚才进入我视觉的,我并没有来得及着见。去一个局部一个局部地看,一条皱纹一条皱纹地欣赏,一个神态一个神态地品味。现在,可以了,独自坐在木椅上。风把碎块的阳光吹到我满裙子的白雏菊上,我脸上和头发上。窗就在二楼那排窗子中间。我开始细看刚才那个印象。从贺叔叔突然出现在女书记身后开始。他带怒斥和嫌恶的语气,说女书记,吵吵什么?!让它再来一次,就从他一头白发开始;他削瘦的身板,肩还是宽的,胸膛还没薄去。四年的搬运西瓜,拉板车。之后我看见他的微小之极的一个动作,把那只没了中指的手掩饰起来。这掩藏是他自如地用那手、该怎样还怎样,以他自己对那残缺的否认和忽视来感染别人。把残缺从自己和别人的知觉中抹去。他不少什么,磨难没让他缺掉什么:磨难也可以被抹去——他那样真情地扑向我爸爸,拍肩打背,就是要抹去那磨难。抹云反目和背叛,让他俩分别的那些年也不算数、又一个勾销。贺叔叔那双离得过近的眉头,此刻打开了。

太盛大了,两个军团的会师。此之前他们在混战中误伤了对方,终于跨过硝烟沉寂的战地,遍体鳞伤地走到一起。

我坐在木椅上。木椅有点湿涩,清苦的菊花芳香如一味药。我膝上放着未触动的书。他们在二楼的窗口里。我眼神盯着一丛矢车菊。继续去看阔别后的贺叔叔。把他从上到下,再自下而上地看。那刚才一股脑儿进入我眼睛和最新鲜的记忆的他,我现在可以放大、重复。看他一条条蚀进皮肤的皱纹,银色的一层胡须茬子;中上装的领口稍紧,在他转颈子向他妻子介绍我时扯动了宽松的皮肤。他有副秋收后成熟的脸色。是在斥责了女书记之后他认定那就是我。但他什么也没泄露,只说:好多年没见这小伙子了!瓜棚的那次,就让他混过去了。重复地看,让我喜欢起他正往坏处走的形象来。

不是被迫性失忆。相反,木椅上越坐越冷的我,看见的是一个男人,他生怕给十八岁的女孩耍弄了。十八岁,她满心都是妄为,每个眼锋都发出奉献她自己的暗示。他知道她坐火车走了后就很少想什么,全没那回事。他在拍了我爸爸肩膀后看到我的装束。我同他打招呼,叫了声:

贺叔叔。这年轻女人那么成熟和久经沙场。他怕我已把瓜棚中的所有对答和交流统统变成了我的成本,投资于从此往后的真实情场。而那小女孩最初是从他那里开的窍。

我松懒地坐在那儿,眼睛半闭,有些菊花中的五彩小灯亮了。二楼的窗子内越来越黑,不知我爸爸是不是把烟缸抽成尖尖一个堆。俩人轻声谈到了何处。我妈妈已从文化馆下班回来了,背着装满业余文艺活动的老相机。她进了旅馆的院子就看见她女儿在那儿无边际地发呆。她清脆地叫着我,走近来。

我妈妈胖了不少。苦日子使一部分人很有效地发胖,是一种不同的胖法。手里那把自动阳伞也是祖母的遗物。

祖母的年代,用自动伞是个颇大的赚头。那真是一把细巧玩艺,深蓝羊皮的弯柄,细极了,明显是排除了那些不够细巧的手指头对它的把握。我妈妈曾经同它搭配得还算准确,现在就很勉强了。她变粗许多的手指捏在那柔媚病弱的弯曲上,捏得吃力也总不得要领似的。伞面也精细,宝石蓝上一根根桃红、鹅黄、银白的细线条,一环环推出某种频率。非常好看,这个城市大马路上却没一个人合适撑它。它会成任何人身上一个不搭调的细节。我们都习惯对美丽和细致去一眼带过了。那场消灭个性消灭细致的革命过后,让我在这个秋天的傍晚、看见了祖母多年前有过的那个美好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