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6/16页)
我们住的格子房成了一间一间地囚室。我们各自困在囚室里,联络方式是相互敲格子板。我睡颠倒了,时不时会敲一敲朱的那一面格子板,问:几点了?该吃饭了吧?朱说:刚送过水。那就是上午九点。有时候,也敲寥的这一面,没人应,那就是说,已是下午了,寥睡着了……还有的时候,实在是写不下去了,我就在北京的胡同里串来串去,象流浪儿一样。我的烟瘾也越来越大了。有时候,半夜了,还去敲胡同口纸烟店的门。后来,我竟跟胡同口一家纸烟店的老头成了熟人。他说,住“红旗”的都是笔杆子呀。我没有回答他,我没脸回答他……我们走的是下三路,我们是“枪手”。
偶尔,聚在一起时,我们就去邻近的小店里喝啤酒,打牙祭……尔后就互相追问:今天写够了么?
驼驼说:头三天,我都是一天八千字!今天才写了几百字,写不下去了……
寥说:脑壳子疼。我一天五千,今天写了三千,麻麻虎。
朱说:小闭辣子,不是人干的……
我说:……王八编笊篱。就编吧。
喝醉了的时候,我们就大骂骆驼,说是他逼着我们签下了“卖身契”!尔后逼他唱“花儿”。骆驼认帐,袖子一甩,扬起脖子就唱:……板子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门手拉手。大老爷堂上定了罪,回来还要同床睡!谁把俄俩的手扯开,快刀提到你门上来!……寥大声叫道:板麻养的,多好的细节呀,我用了!
朱说:买。买。尔把钱买!
往下,我们开始划拳,玩“老虎、杠子、鸡…”,谁赢了,吃一块水煮肉片……
这天夜里,凌晨三点,在服务台值夜班的服务员小莉突然尖声叫道:妈呀,死人了!快来人哪!……一时,咕咕咚咚地,我们全跑出来了。
我们一起涌到了公共卫生间的门前,只见朱出溜儿在盥洗台前的地上,裤子在腰上半褪着,两眼紧闭着,昏迷不醒……我们三个赶忙把他扶起来,让他靠墙坐着,摇着他叫道:老朱,老朱!……再摸他的鼻息,骆驼说:还有气儿呢。水,水!……
我说:掐,掐他人中。
服务员小莉在一旁捂着鼻子说:裤子,快给他提上裤子……吓死人了。
喊着,喊着,只见老朱慢慢睁开了眼,喃喃说:家败的,我怕是不行了。一夜跑起十八趟,哥哥,我要走起了……说着,他眼泪汪汪的。骆驼赶忙安慰他:酸中毒,你是酸中毒,没事,我那儿有雷尼替定……老朱又勉强睁了睁眼,说:哥哥,冷,我冷。
我拍拍骆驼,说:别“雷尼替定”了,赶紧送医院吧。
天太晚了,打不上车。于是,骆驼带头,我们三人轮流背着老朱往医院赶……一路上,老朱哭着说:哥哥耶,我不行了,送我回家吧。我想回家。我实在受不起了,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我们轮流劝他:你没事,你会好的。可听了他的话,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已是凌晨了,北京的风呜呜地刮着,寒气逼人。我们气喘吁吁地轮流背他,累死累活地,好歹在府佑街后找到了一家医院,这是一家妇幼医院。在我们的央告下,总算把他收下了……我们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累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一直到医院开处方、登记名字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叫朱克辉。朱克辉得的是中毒性急性肠胃炎,因为我们那天晚上在北京的小摊上吃了顿水煮肉片,又喝了些凉啤酒,他贪嘴,吃坏了肚子……寥说:板麻养的,入(肉),他吃了多一半!
朱克辉在我们的看护下,输了一天一夜的吊瓶,病总算好些了……可他是城里人,从没吃过这样的苦。他还是说:哥哥,哥哥耶,我实在受不起了,让我走吧。
骆驼说:钱还没拿到手,你怎么走?我有胃溃疡,比你还严重呢。希特勒说过一句话:不是他们踏着我们的尸体过来,就是我们踏着他们的尸体过去!坚持。
于是,我们就这样昏天黑地的“坚持“着,苦写苦熬。我们不再出门了,我们天天吃泡面,我们每天数着字数,我们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一天,当我们穿着棉衣走出地下室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树已经绿了。
最后半个月,我们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们就快要疯了。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聚在一间格子房里,喝酒、骂娘,各自说着家乡的事情……我们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