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16页)

老万摇着身子走进来,说:怎么样,各位?解瘾吧?看炮兵演习……有灵感了吧?

骆驼说:吊吊灰。

我说:狗球。

寥说:……板麻养的。

朱说:小闭辣子。

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其实,我们只是表达了一种情绪,一种倍受熬煎的情绪。四个成年男人,饿着肚子,来吃“A菜“……这里混杂着:欲望、惊恐、羞惭、刺激、堕落……还有尿意!

在回地下招待所的路上,顺着一条条胡同,我们走在老北京的夜色里。对于外乡人来说,北京的冷是透骨的,是“身在异乡为异客”,是“风刀霜剑严相逼”。我们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哈着气、说着无用的废话。

骆驼说:脱光了,人跟鱼一样。

我说:牲口。人也是牲口。

寥说:白肉。白条子肉。

朱说:小日本的,倒温和些。

这时,湖北佬突然说:……得签合同,我们得跟“板麻养的”老万签个合同。

骆驼说:对。也对。签,我明天就跟他签。

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还是湖北人聪明。寥说:不是一本一万么?那就一人签一份。这样保险些。

骆驼有领袖意识,骆驼很严肃地提醒:记住,我们是一个团队。

那时候,社会上才刚刚有“万元户”之说。一万,在我们看来,是个巨大的数目!我们接下了这个活儿,我们不再说什么了,我们心照不宣。

往下,昏天黑地的日子开始了。

按老万的要求,我们一人一本,每人每天“攒”四千字,六十天交初稿……如果能顺利过关的话,我们每人可拿一万元。往下,再接着“攒”。

现在回想起那段经历,可以说,真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吸烟的。

从此,我们龟缩在地下室的格子房里,一个个都熬成了烟洞里的红眼老鼠……我们已很难凑在一起了。骆驼是一个习惯用左脚敲门的人。也许,做为一个有残疾的人,他必须极致,才能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下去。他那只残了的胳膊,肩膀头和牙齿的配合也到了让人吃惊的地步。穿衣服时,他先用右手把衣服套在胳膊上,尔后肩头一耸,牙一咬,就提上来了……一瞬间就会把衣服穿得周周正正的。骆驼走路经常会晃着膀子,他右边的肩膀摆动的幅度很大,不时地要耸一耸肩,就象是很骄傲的一个人。其实,他不是骄傲,他是为了保持平衡。进门或出门时,他的左脚总是最先探出去,宽一些走,他是以脚代手探路的。

骆驼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先是一支一支地抽烟,不停地咔痰,他的烟灰缸总是堆得满满的……尔后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炸了肺一样!他的写作从早上四点开始,一直写到下午四点,尔后门“咣”地一声(他是用肩膀开门的),他拿着温水瓶走出来,甩着袖子,去打一壶开水,泡方便面吃。

寥是夜战。晚上九点开始,一气写到第二天上午,把笔一扔,蒙头大睡。他要一直睡到下午才吃饭。他吃的是泡饭,打一盆米,就着一包榨菜,用开水泡一泡吃两顿。吃了饭穿着一双拖鞋,“吧嗒、吧嗒”地四下串,拍拍这屋的门,再敲敲那屋门,探一头问:板麻养的,写了多少?你要是不理他,他就接着串。间或,我去敲他的门,就见他坐在屋里的床头上,扳着一双臭脚,这是他的思考方式……

朱成了“磨道里的驴”。他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动静很大,象戴着脚镣似地。要么就是倒立,他的思考方式是“倒立”,象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住的那间格子房,墙上全是他的鞋印子。朱也吃米,他让人从家里给他捎来了一个小煤油炉子,想偷偷地做饭,被招待所的管理员小莉发现,给没收了。朱很懊丧,嘴里骂骂咧咧的。他的写作是从撕纸开始的,每每写上几行,他就开始撕纸了,“兹”一张“兹”一张,地下全是他扔的纸团……有时候,他敲一敲格子板,问:kao怎么写?说完,他吃吃地笑了。我也笑。

我是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不分昼夜。写不下去的时候,就睡;睡不着了,又爬起来写……这是个体力活。我坐在桌前,一日日开着台灯,白天也当晚上过,整日里掉头发,头昏脑涨的。我和他们不同,主吃面食。方便面分了好几种吃法,泡着吃、干着吃、煮着吃,吃了几箱子。后来我在方便面里吃出了一股鸡屎的气味,一闻见就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