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沦落(第3/5页)

我一边走一边问:那个矿区对你们的赔偿原则是什么?你们又怎样与矿区打交道?场长说一方面按土地面积计算,另一方面也要考虑受害程度——这要看沉陷地上有多少树木,每一棵都要折算成钱。

他与村长老驼的意思差不多,无非是鼓励我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别让钱从手上溜走。在他们看来我无疑是交了天大的好运。他们想不到其他,更想不到我心里的感受:赔偿费简直就像一些沾血的钱币……当然,即便拒绝,我们的园子也照样毁掉,而且两手空空——我可以不在乎这笔钱,可是拐子四哥夫妇和鼓额他们呢?这些年来我亏欠他们的已经太多太多了。四哥把原来的那座小泥屋也卖掉了,他已经断掉了退路。

场长阴阴沉沉地说出心中的盘算:如果我们能够赶在正式赔偿之前与外商签一个合作项目,那么我们在交涉中手里就有了十倍的砝码——“你看怎么样呢?”我说:“我看不怎么样。”“为什么?”“因为那个胖女人压根就不像是投资的。”“那她来干什么?”“来玩。”

场长嘟嘟哝哝,还有些蒙。一会儿有人喊他,就匆匆走开了。

我一个人折向北边,想到海滩上转一会儿。出了园艺场的地界继续往北。往日秋天里一片葱绿的大海滩,今天完全变了。好像肃杀的冬天已经提前来临,一切活物都收声敛气,不知藏到了哪里。一两只鸟在远处啼叫,老野鸡粗糙的嗓门有气无力。再往前走大约十华里,就可以看到那个传奇英雄李胡子的坟头了……

多么奇怪,就是这片荒原,竟然发生过那么激烈的、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争夺和战事,产生了我们自己的传奇英雄。今天,英雄遗弃的这片荒原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只得眼巴巴地瞅着它沉落衰败……未来的一天,当密林消失、狂风在沙丘间旋转时,再去哪里寻找英雄之墓?

如今,这里再也没有了奔跑的骏马,没有了英勇的骑士。神灵震怒的那一天,狂沙会把这片荒原上的一切卷得无影无踪。

我徘徊着,一时不知该往哪里去。稀疏的树林里走出了一个戴破毡帽的老头,后背上挑了个筐子。他直走到近前我才看清,这是一个捡粪的老汉。我不知道他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能捡到什么?

老汉从后衣领里取出了一根短短的烟锅,让了让就吸起来。他说:“我在这儿捡大雁粪。”

我想起来了,每年秋天这儿都飞过一群群大雁。荒滩上不时可以看到白色的圆滚滚的东西,它们大概就是大雁的粪便……我和老头一起往前走,走上了一条刚刚筑起的土路。老头指指土路:“这是他们拉沙子用的。这里排了老长的车队,都是来拉沙子的……如今港口上一艘艘大船都来运这些沙子。听说这里的沙子能出口……”

我不信:“大概是搞建筑用吧?”

“不,听说外国人要从沙子里边找出新东西哩——外国人鬼能!”

再往前走,真的看到荒滩上一处处大沙坑,里面是一汪铁色的水。老汉凑过来,很神秘地问一句:“听说外商来啦?”

我点点头。

“听说他们要在这荒滩上开个金矿,来这里采金子?”

我摇头:“不一定。也许有人要开工厂——早晚会的。”

“什么工厂?”

“还不知道。”

“反正人家要在这儿捣鼓东西。工厂开在这儿,弄出来的东西还不是要从海上运走?说来说去咱还是捞不着啊!”老汉由高兴到沮丧,望着无边的原野,把烟锅重新掖到衣领下边。

我说:“到那时候烟囱里冒着黑烟,机器隆隆响,大雁就不会往这儿飞了,你再也捡不到大雁粪了。”

老汉斜我一眼,反唇相讥:“那时我干吗还捡大雁粪?就等着捡人粪好了。那时候我更忙哩。”

老汉离开时,我想看一看他筐里的东西。我果然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硬块,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大雁粪便。因为这看上去更像白净的石粉做成的。我问:“它们做什么用?”

老汉瞥我一眼:“你这个人,连这个也不知道——做药材嘛!”

我刚要说什么,突然老人神秘地摆摆手——原来离我们不远的茅草棵中飘飘落下了两只很大的鸟——它们那么轻盈地落在了白色的沙地上,好像没有发现我们。我们都不吱一声蹲下来……这样看了一会儿,我又跟在老人身边轻手轻脚往前挪动了一下。这样离它们更近了,隔着稀疏的茅草棵,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那两只大鸟的模样。它们这会儿好像也看见了我们,但并不害怕。两只大鸟有点像鹅,圆圆的、白色的肚腹挺得很高,头颅高昂,神气得很。它们这样昂头看着远处,偶尔低头啄一下什么。我想它们是一对夫妻,靠在一块儿,一会儿这个用嘴巴抹一下那个脖子上的羽毛,一会儿那个的头颅又靠在这个的胸脯上。我们一声不响,生怕吓着了它们。就这样看了十多分钟,老汉才站起来,对着我的耳朵说:“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