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的沦落(第2/5页)

她又跟助手讲了一些谁也听不懂的粤语,开心地笑了。接着她又提高声音说给我和周围的人听:“在我们那儿一切都严格得很啦。有一天我到公司里去,已经是七点一刻了。七点一刻是公司上班的时间,我进去一看,还有三个雇员没来。我想好吧,就站在窗前等。我要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来公司。这窗玻璃只能从里边望到外边,从外面是绝对看不到里面的——一会儿那几个姑娘来了,急匆匆的脸也没洗干净,大概是睡过了吧?过了五分钟我打电话把她们叫到办公室。她们已经化好了妆——就是说,她们来晚了十分钟,因为化妆至少还要用去一会儿。我问:‘知道为什么叫你们来吗?’她们都摇头。我说对不起,你们被辞退了。她们一声不吭,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有一个走了几步哭了。我不理她,先一步离开了办公室。”

她把这个故事讲完之后,又冲我点点头。我心里却在说:“凶狠的、得意的资产阶级!”

外商吃过午餐就走了。可是她留给园艺场里的却是长久不息的兴趣。场长不止一次掏出她的名片,翻来覆去地看。那上面印着可怕的头衔,挤满了密密麻麻一张纸片。场长把名片掖到怀里,问我:“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什么?”

“你猜她有多大年纪了?”

“大概四十岁了吧,顶多四十岁。”

场长伸出一根手指:“错了,她今年已经五十六了。”

这一下我倒真的吃了一惊。我得承认这个胖女人保养有方。

场长咂着嘴:“人家什么都是随身带的,你看到她房间里的桃子吗?个头有多大,像小孩头一样。”

我想起她的屋里有两三个大桃子,是黄色的。不过这种桃子园艺场里就有。我想这不过是场招待所的服务员放上的。

“看见了吧,人家什么时候喝咖啡,什么时候喝牛奶,都有一定之规。”

我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怎么我又想起了斗眼小焕——有一次我和斗眼小焕去看一个傲气十足的海外女人,他一转脸就小声咕哝说:“你瞧这家伙多胖,找了个外国人——她这样的非交给鬼子不可。”斗眼小焕那一次恰如其分地向她施展着自己的外交才能。他的表演欲总是大得不可思议。那一次他来了灵感,当即写道:“一个招人爱又招人恨的——冷面美人……”

刚刚离开的“外商”算不算一个“冷面美人”呢?我发现她既不冷也不美,只是一个浅薄鬼,或许还有些放浪。场长在我耳边像蜂子一样嗡嗡叫,不停地赞美。我的鼻孔前飘过一阵奇怪的臭味——我想起刚见胖女人时,她的房间里好像就有这种气味——难闻极了,不是一般的臭味,而是一股奇特的邪味——有个故事讲,有一种人是狐狸变的,谁也没法识破,只有在天气变化之前,她们身上会散发出阵阵狐臊……有经验的猎人只凭气味就能把妖怪猜个八九不离十……我笑了。场长问:“你笑什么?”

“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火红色的狐狸,很胖,跑起来一颠一颠——我刚要开枪,它又变成了一个胖女人,钻进轿车里一溜烟走了。”

一边的人哈哈大笑。有人推了一下我的肩膀说:

“你的梦做得很灵,那胖女人真是狐狸变的。”

这个人接着告诉:那个胖女人的底细他完全了解,外经委的人后来才知道,她过去不过是内地一个街道酱油厂的出纳员,突然交了好运,五年前去海外接受了一大笔遗产。“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她正经端起来了……”

场长对这一切介绍好像充耳不闻,仍然亢奋。他说园艺场眼看没什么前途了,这会儿要赶紧转向,不失时机:“不要说我们了,就是城里一些大机关也在转向呢……”说着他仰起脸往旁瞥了一眼,大概突然想起了矿区赔偿的问题,往我跟前凑了凑:

“不知道他们对你们怎么赔偿?我们园艺场目前……”

我听着。

“我们目前会得到一大笔赔偿费,可惜这钱早在上面挂了号,我们实际上能拿到手的、可以自己支配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你那儿就不一样了,你是自己说了算,所以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我不想谈这个话题。我直接问我们与园艺场会有怎样的合作?他立刻压低嗓门:“我想咱们一起邀外商建厂……”“这片地要下沉的啊,再说这个‘外商’像是玩玩的,她并不认真。”场长咕咕哝哝:“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2

场长和我一块儿走出去。我很想看看这个园艺场如今是怎样的。我看到一片片苹果树虽然长得不太茂盛,但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果林里静静的,北风徐徐吹来。这里好像一切如旧,但谁都明白:用不了多久,眼前的景象也就不复存在了。果然,再往南走,很快就看到了一大片坑坑洼洼,脚下也出现了长长的地裂。有的果树已经沉到了水里——地裂有多大的力量,它竟然把铁丝连接起来的葡萄桩扯成了两截。很明显,再有不久这里还要往下沉陷,就像我在平原南部所看到的那样,那儿处处黑水,芦苇遍生,一切都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