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 府(第15/16页)

他是由一些极其矛盾的东西构成的。他独身一人像个圣徒,忍辱负重,为自己崇尚的事业贡献一切,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可是面对一位使之心动的女性又会全身颤抖,为突然袭来的热爱变得魂飞胆丧,咬牙切齿。但是这种情形对他来说只有一次,失去后即一生不再出现。所以他年届五十还是个童男子,见了女人目不斜视。直到五十二岁,他才勉强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婚姻。对方是一个文艺兵,一个黄毛丫头,面容尚好,沉默寡言,初次见到大首长吓得一声不吭。殷弓则不经意地瞥了几眼,点点头就离开了。新婚之夜很快到来,但殷弓几乎把这个日子忘掉了,直到深夜两点还在开一个会议,会上因发火而拍得双手胀痛。回到洞房,余火还是顶得心烦。他对任何不应有的疏失、玩忽职守,更不要说其他荒唐行为了,都绝不通融。当新娘羞红的面庞转向他时,他才突然觉得今夜有些特别:温暖而寂静。可是,这个夜晚太孤寂了——那本来就寥寥可数的贺喜者因为等得太久离开了,更多的人却压根儿不敢靠近这位严厉的首长。

他后来生了六个孩子,都是男孩。

在他的眼里,曲府是一个奇怪的、罪恶的存在。这个历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曾让他十分为难,不知该怎样对待。对他来说,无论是山区还是平原,也无论是沿海或者内陆,只要突然出现一座或一片堂皇的建筑,都立刻会让他产生厌恶。他面对它们有一种手指骨节发胀的奇怪感受。这些建筑只能属于名门贵族,或庙宇教堂,当然也还有学校或医院之类。他在战争间隙甚至是胜利之后,就曾以各种名义下令摧毁了不止十几处大规模的建筑。有一次行军,他们的队伍宿在一片百年历史的大宅里,早晨离开时他端量了一会儿,说:“我们身后的敌人还不是要住在这里?让敌人屯兵,还不如烧了它!”于是这里的大火一连烧了一个星期,而他的队伍早就走远了。

曲府让殷弓为难的是,这里住了一位绅士,而且又受到上级的明令保护,因为这个人对我们的事业提供了难以估价的巨大帮助;特别令殷弓难以忽略的是,这个姓曲的老爷和他的翁婿一起,挽救了自己仅有一次的生命。不过这个阴暗曲折的大宅既然存在了上百年或更长的时间,那么里面必定隐藏了许多黑暗。他不止一次宿在那儿,就亲眼所见,那里有太多的安逸和奢华;还有,漂亮女人太多了!

这些女人,殷弓认为是不可过于集中在一处的。这怎么可以?皓齿明眸,一簇一簇的,还不是成了三宫六院?她们也太过分了,身着绫罗绸缎,说话蚊子似的,细皮嫩肉,正常情况下应该为革命做多少贡献!然而没有,她们只在这里过着秩序井然的生活——殷弓私下里不止一次骂过粗话。他知道,如果他有绝对的、不受干扰不打折扣的决定权,那么他将把她们毫不留情地打发到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那时候她们想嫁个粗手大脚的山民都不成。

殷弓对曲府宅院里的仆人、茶、书房,还有盛开的白玉兰,一切都厌恶到了极点。但一时又没有什么办法。让他特别不能容忍的是后来——自己的战友宁珂竟然娶走了曲府里的小姐。他知道宁珂来自哪里,那也是另一个大家族。这么说事情绝非偶然,这些人骨子里是渴望混血的。那么好吧,清算和焚烧的日子一旦来临,末日审判也将同时来临,你们可不要害怕。你们瑟瑟打抖的日子为期不远了——这不是预言,这是规律、是真理!

殷弓与那个文艺兵组成了一个家庭。当他们正在耐心地、一个接一个地生出自己那六个儿子时,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宁珂却要经受一场接一场的生死考验。宁珂在监狱里、大山劳改营中,后来又在海边的监督劳动中挣扎。看吧,这就是报应。殷弓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只是从不提起往事,不提一个人的名字。妻子比初婚时胖了,接二连三的生育不但没有弄垮她的身体,反而让其愈加强壮。他常常叫她“小猪”,她则愉快地答应。他挂在嘴边的一个口头禅就是:“日不尽的小猪,干不完的工作。”的确,战后多少事情需要他这样的人亲自料理,而其他人,比如后来人,一个个既不可信又不中用。他常常忙到深夜,累得咳嗽连连。他怀疑自己得了肺病,去拍了片子,又请来最好的医生看。医生阿谀奉承,说他不仅没有一点毛病,“而且——怎么说呢?你好比长了一副铁肺!”

可惜,看病之后仅仅三年,殷弓就长卧不起了。毛病仍然出在肺上。他死了,讣告发在了一份大报上,连同那张令人生畏的黑白照片。

飞脚 因为他是曲府的朋友,曲予在世时交往最多的人,所以同样要予以记录。他是当年一支队伍上的红人,是殷弓的左膀右臂,是超越于一般之上的特殊人物。在许多情况下,这种人物大致可以不受惩罚。他的公开身份是买卖人、江湖义士,实际则是一个地下“交通员”。